邮轮自泰晤士河南口缓缓驶出,伴随着汽笛发出低沉的轰鸣,舰艏在水面上犁开一道道乳白色波纹。
这是一艘可以搭载三百人的邮船,这艘船虽然并不专属于王室,但它的船票费用也不是工薪阶层能够承受的。
按照康罗伊制定的出行计划,肯辛顿宫此次夏季巡游的阵仗,在表面上维持了适度亲民的姿态,王室随员与部分公众混乘,但船舱内的休息区也划分出了若干仅供肯辛顿宫人员出入的特区。
后舱设有隔离帷幕,供肯辛顿宫专用,前舱与开放甲板则由普通乘客共享。
亚瑟就坐在那间半封闭的观景舱里。
他面前是一扇敞开的风窗,窗外能听见孩童的尖叫、中产阶级太太们惊叹风景的惊呼,还有一两个口音浓重的小伙子正在偷偷摸摸的讨论肯辛顿宫的人员当中究竟哪个才是维多利亚公主。
可惜的是,不论他们怎么猜测都是错的,因为今天维多利亚自从上船以后就一直没有出过船舱。
此时的维多利亚早已不复半年前的神采,脸色苍白,唇角干涩,原本光亮的栗色长发也失去了光泽,正如弗洛拉所说的那样,她这半年大病一场。
她在肯辛顿宫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与莱岑以外的任何人说过话了,但这倒不是因为其他人不和她说话,而是维多利亚主动拒绝了所有人的问候,其中甚至也包括了她的母亲肯特公爵夫人。
她上一次开口说话,还是昨天在温莎城堡参加叔叔威廉四世举办的生日晚宴的时候。
她还记得,当时100名王室贵宾在桌前端坐一排,准备享用生日晚宴,在烛光照耀下人影绰绰。
母亲坐在威廉叔叔的右手边,姑姑索菲亚公主坐在他的左手边。
威廉叔叔喝光了他酒杯里的酒,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大肚子被束腰勒得紧紧的。
紧接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起身发言:“我愿上帝能允许我再活12个月,届时,如若我死去,将不会有摄政王出现。我将能心满意足地将王室的权威交给那位作为王位继承人的年轻小姐个人施展,而不是交给我身旁的这个人手中,她的身边净是些心怀不轨的顾问,她自己也没有能力胜任摄政王的要求。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遭受到了这个人极大且持续的羞辱,但我已经决心不再忍受任何对我如此不敬的行为。在诸多让我感到不满的行为中,我尤为不满的是,那位年轻的小姐,我的侄女,我可爱的德丽娜,一直被迫与我的王庭保持距离。她一再被禁止进入我的会
客室,而她本应一直待在那里……我是国王,我决心要让我的权威受到尊重,未来我将坚持要求并命令维多利亚公主在一切场合出现在我的王宫当中,因为这是她的职责,更是她的权利。”
威廉四世的话刚说完,维多利亚的泪水就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承认自己从前确实有些害怕这位看起来有些粗鲁的国王叔叔,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威廉叔叔的心肠总是这么热乎。
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威廉叔叔站了出来,替她做主。
而威廉四世如此劲爆的发言自然也引来了宾客们的瞩目,所有人都在偷瞄着脸颊通红的肯特公爵夫人,很显然,她当时正在思考着自己的反驳之词,然而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没过多久,肯辛顿宫的随从们便在肯特公爵夫人的带领下迅速离席,桌上的草莓果冻、海绵蛋糕和酒浸果酱布丁丝毫未动。
然后,今天一大早,她们就带着维多利亚登上了夏季巡游的邮轮。
亚瑟当然也从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那里得知了昨晚在温莎城堡发生的种种。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威廉四世居然会在公开场合如此羞辱肯特公爵夫人。
但是换句话说,威廉四世或许是真的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他就连最后的一点克制和王室体面都不打算留给肯辛顿宫了。
而从肯特公爵夫人今天一大早就弗洛拉到家中叫他起床也可以看出,公爵夫人是真的慌了,因为除了肯辛顿宫里的自己人以外,她陡然发现好像没有一个人是站在她那边的。
她这半年来曾经多次试图缓和与女儿的关系,甚至不惜把她的儿子、维多利亚的同母异父哥哥卡尔·莱宁根亲王从德意志叫到了伦敦,帮助她调解关系。
然而,现年32岁的卡尔·莱宁根亲王在得知了妹妹的遭遇后深感震惊,而且他对于康罗伊对莱岑的刻骨仇恨和粗暴对待同样感到震惊不已。但是由于他的母亲肯特公爵夫人一直在给康罗伊说好话,所以莱宁根亲王也就将信将疑的开始试图调解康罗伊与莱岑的关系,并竭尽全力想要安抚好妹妹维多利亚。
但遗憾的是,莱宁根亲王毕竟年长维多利亚15岁,二人之间有代差不说,他们俩小时候也没有在一起相处过多长时间。
莱宁根亲王10岁时就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莱宁根大公的头衔,而在母亲改嫁英国后,他就去了瑞士上中学,中学毕业后便立马进入哥廷根大学师从德意志法学大家卡尔·弗里德里希·艾希霍恩,完成学业后便立马回了他的小邦国
当起了实权君主。
他与妹妹维多利亚的交际,也就仅限于每年一次的暑期探亲,因此二人远远称不上情谊深厚。
维多利亚虽然愿意和大哥说两句话,但也就仅限于说两句话罢了。
而意识到这里面事情不简单的莱宁根亲王倒也没有太勉强妹妹,因为他发现,母亲居然还希望自己能够写信给舅舅利奥波德,让舅舅去要求维多利亚将摄政王执政期限从18岁延长到她21岁为止。
所以莱宁根亲王在与斯托克马男爵简单交流,并得知了这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浑以后,果断提前结束探亲假,连夜跑路回了德意志。
在经受了这么多轮的打击以后,肯特公爵夫人理所当然的慌了。
她开始在人前公开批评维多利亚,提醒她还很年轻,并且告诉她,她的所有成功都归功于母亲的良好声誉。她一再指出,自己是一个长期受苦的母亲,自己放弃了在另一个国家的舒适生活,专心致志地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位女王。但是,肯特公爵夫人的这套自我陶醉的受害者论述显然越来越不受维多利亚的欢迎了。
维多利亚虽然会安静的听完母亲的抱怨,但是她依旧是对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若非如此,肯辛顿宫今年的夏季巡游绝不可能会增添一个能陪伴维多利亚,并且能和她聊天解闷的人员席位。
见到亚瑟明显让维多利亚萎靡不振的情绪好了些,亚瑟望着她红彤彤的眼角,笑着低声问了一句:“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是。”维多利亚摇了摇头:“我不是不高兴,而是太高兴了,所以才哭得。我必须要向威廉叔叔道歉,虽然我从前就觉得他是个和善的好人,但是我依然低估了他善良的程度,希望上帝能够保佑他,保佑他的身体能够好起来,因为他是一位虔诚、谦卑、慈爱的基督徒。”
“如果国王陛下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亚瑟回忆道:“我记得,国王陛下有一次曾经在宴会上说过,他年轻的时候,除了寻欢作乐,胡作非为以外,什么也不信。可是当他有一次航海,碰到了暴风雨,见到了大海的奇迹以后,他就信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就成为了一名真诚的基督教。他还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去见了上帝,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原谅他当年的年少轻狂。”
“上帝一定会的。”维多利亚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是个好人,没人比他更配得上天堂了。”
亚瑟望着她那近乎虔诚的神情,像是有感而发的随口感慨了一句:“殿下,看来,你
这段时间真是受苦了。”
维多利亚原本只是低头把玩着手上的那条白色蕾丝手帕,听见这句话,却像是被某根神经忽然拨动了一下。
她先是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沉默在她唇边盘桓了几秒,然后她微不可察地咬了咬下唇,像是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应这句并不算刻意的关怀。
接着,她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心头那个被死死压着的重物终于失去了束缚。
“我……”她喉咙发紧,声音沙哑:“我已经忍了太久了。”
说完这句话,她再也克制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随后转过身去,眼泪瞬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流了下来。
她极力想要维持一点体面,但却怎么也抑制不了那种被长久压抑、忽然释放的情绪冲击。
她哭得不像一位王位继承人,反倒更像是一个深夜无助的普通姑娘。
啜泣的声音断断续续,随后演变成真正的痛哭失声。
亚瑟没有劝她,也没有走近。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轻轻将窗扉合上,把外头甲板上嬉闹孩子的笑声隔绝在外,默默的守着这场来得太迟的哭泣。
大约过了几分钟,维多利亚终于缓过了些。
她仍然背对着亚瑟,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亚瑟爵士,我只是……太累了。”
亚瑟递过一杯水,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你不必道歉,在这艘船上,在整个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压抑情绪。”
维多利亚接过水,小口呷了一下,又擦了擦鼻尖,嗓音还有些发哑:“谢谢你。”
气氛沉静下来,亚瑟没有立即转话题,而是等她自己把情绪慢慢沉下。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他才低声开口,仿佛只是继续刚才未竟的话题:“那……你最近,有再见到埃尔芬斯通吗?”
维多利亚手指一紧,杯中的水险些洒出。
她缓缓抬起头,眼中还有泪光。
“没有。”她低声答道,顿了一下,又几乎像是咬牙似的重复了一遍:“没有。”
“真的没有?”亚瑟语气里没有怀疑,只有试探。
“我连他的信都收不到。”她推开窗户,望向窗外,眼神落在远方的河雾里:“昨天在温莎城堡的时候,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但我没有拆,就被康罗伊收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
“嗯……”亚瑟闭上眼睛沉吟了一阵,像
是在思考着什么:“殿下。”
“嗯?”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您有三分钟的时间,看完之后,立刻把信还我,我要拿去销毁。”
维多利亚怔怔地望着那封信,那是一封厚实的、用老式羊皮纸折迭起来的信笺,封口已经拆开了,但折痕依旧工整,上面的署名写着:约翰·埃尔芬斯通勋爵。
“你……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
“康罗伊托弗洛拉把这封信处理掉。”亚瑟回答得简短:“但她没交给莱岑,也没交给康罗伊,而是交给了我,因为她非常同情你。”
维多利亚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终于接过信笺,轻轻展开。
她看得很快,准确来说,是她早已在脑中演练了无数遍这样的信。
我最亲爱的公主殿下,我最亲爱的德丽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本国海岸,踏上了前往异土他乡的邮船。
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是那位时常陪你在花园散步、与你讨论政治和诗歌的年轻人,而是印度殖民地的行政长官,一名王冠之下、王室之外的殖民地官僚。我得到了新任命,印度的马德拉斯总督,我接受了,或者说,我没有拒绝的能力。
我不知道康罗伊会不会允许你拆开这封信,如果他没有,那也许此刻这封信只是躺在某个被上锁的抽屉里,被某位自诩忠诚的侍女悄悄掩埋了。可我希望,你终究会看到它。
我没有来向你道别,因为我不敢独自面对你,哪怕你只是沉默地看我一眼,我也无法承受。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懦夫,直到你说过那句话——你害怕的不是放弃,而是外人的压力。是的,德丽娜,我害怕的从来不是远方,而是留下。
我爱你。
这句话我终于敢写出来了。
可我也知道,这句话没有资格被你铭记。你肩上的命运早已不容许一个男人用“陪伴”来安慰,而只能用“臣服”来伪装爱意。
所以我走了,我离开了这片土地。
但我会记住你,记住你在我掌心低声说出“如果我不是王室成员该多好”的那个傍晚。
愿你在未来的王冠下,不至忘了那个短暂拥有过自由的自己。
你至死不渝的忠诚仆人与爱的奴隶。
约翰·埃尔芬斯通
第13代埃尔芬斯通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