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思想》怎么了?路易的书写的不是挺好的吗?”
亚瑟笑着随口背了一段路易的大作:“进步从未消亡,但它常常变换方向。它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流转。革命的倾向,始终是要将进步重新带回到掌权者之中。当它处于社会的最高层,它便能果断前行,因为它引领前路。而当它沉入民众之中,它就只能缓慢跋涉,因为它在奋力挣扎。在前者的情况下,人民信赖地接受治理。而在后者的情况下,人民反倒想亲手掌握一切。”
弗洛拉抬起眼睛望向亚瑟,柔和的眼神里带着些不安的情绪:“这段话……是挺好的,可是它也太好了,好得令人感到担忧。”
“担忧?”亚瑟不知道她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但是倒也没往其他方面想,毕竟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位表姐思想十分传统了,他开玩笑道:“弗洛拉,你该不会担心我是在怂恿民众篡权吧?距离舰队街把我批倒批臭,也没过去几年,经历过伦敦塔事件的人基本都还活着呢。”
“亚瑟,亲爱的,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弗洛拉语气忽然一沉:“或许波拿巴先生说的很好,讲的很对,但是把他的着作发在《经济学人》上……现在不是时候,至少这个月不行。”
亚瑟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弗洛拉,你在担心什么?你刚才说‘现在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
弗洛拉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着该不该把事情往外兜。
她低头轻抚着蕾丝手套的边角,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最近的政治气氛很紧张,乔治也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儿,她似乎担心亚瑟不会重视她的警告,于是又强调了一遍:“相信我,至少这个月,你得先把《拿破仑思想》这样的政论文章从版面上撤下来。”
“为什么?”亚瑟意识到事情不妙,但刨根问底的欲望却驱使着他装出一脸茫然的模样:“弗洛拉,难道你有什么事是瞒着我不能说的吗?”
“我没有,只是……”
弗洛拉挣扎了一阵子,末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亲爱的,你先答应我,不要乱讲出去。就算是你最信任的人逼问你,哪怕是我以后问你,你也不要把今天我说的内容透露出去。”
亚瑟凝视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弗洛拉,我知道轻重。如果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就算你让我往外递消息,我也不会答应的。”
弗洛拉听到这话,先是礼貌的示意老管家和贴身女仆站的远一些,随后用手遮在嘴边,低
声道:“国王陛下……”
“嗯……国王陛下……”
“国王陛下半个月前在温莎,病倒了。不是那种老年人常见的风寒,而是真正的昏迷,整整一夜都没有苏醒,御医当时以为……以为他可能挺不过去了。”
亚瑟听到这里,眼睛都忍不住睁大了:“这消息可靠吗?”
“亲爱的,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骗你?”弗洛拉反问道:“索菲亚公主和坎伯兰公爵几天前都临时赶去了温莎,索菲亚公主回来后一直在流泪,肯辛顿宫里现在的气氛也凝重得很,就连康罗伊这两天也不敢多说话。”
亚瑟皱着眉头问道:“可是……国王陛下前几天不还在温莎接见过客人吗?而且阿德莱德王后举办的舞会他也出席了。”
弗洛拉没好气道:“那是因为他挺过来了,如果你参加了那场阿德莱德王后的舞会,就会发现国王陛下的精神头已经大不如前了。虽然他的脸上还是像往常那样带着笑,但是他几乎整场宴会都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跳过哪怕一支舞。”
亚瑟听到这里,总算明白弗洛拉为什么要叫他小心点儿了。
如果威廉四世真的大病一场,即便这个老水手凭借着硬朗的身体挺过来了,那他也已经经不起下一场折腾了。
换而言之,国王随时有可能驾崩,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半年,又或者是一个月,甚至是明天。
要是帝国出版公司在这个节骨眼儿还一直鼓吹拿破仑思想,难免会触动保守派的敏感神经,他们实在是犯不上冒这种风险。
亚瑟一手按在胸口,假装伸手抹了抹前额的汗珠:“弗洛拉,要不是你,我这次差点又要栽个大跟头。”
弗洛拉对亚瑟的感谢十分受用,她笑盈盈的回道:“那你要回报我些什么呢?”
亚瑟听到这话,没来由的心脏一抖。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装作没有察觉弗洛拉那句“回报”背后的情绪波动。
“回报嘛……对了,你不是喜欢文学吗?最近公司在皮卡迪利那边盘下了一间老仓库,结果意外在里面发现了一批上个世纪的精装书,里面有一本蒲柏的《田园诗集》,我本来是想藏私的,但是你显然比我更懂得欣赏蒲柏的艺术。”
弗洛拉第一时间并没回答,她的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似乎眯得更紧了一些。
她低头转着手中的茶杯,杯中的干玫瑰轻轻的打着旋:“蒲柏的《田园诗集》当然好,既然你主动提出,那
我就却之不恭了。但是,亚瑟,你也知道,女士们向来是很贪心的。”
比女士们更贪心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闻言浑身冒汗,他捏着下巴故作沉思道:“那……马车,马车你喜欢吗?当然,我不是说你的马车不好,可是它的颜色和款式都配不上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你觉得维也纳的费亚克马车怎么样,就是利文夫人和考珀夫人常坐的那一款,四轮两座或者四轮四座,有可折迭的皮革顶棚,再配上两匹体型修长的奥地利马,看起来一定很漂亮。”
《四轮四座式费亚克马车》
不得不说,亚瑟的这个提议确实很让弗洛拉心动,她甚至一度都动摇了。
毕竟她早就想要换一辆马车了,只是考虑到经济原因,并且她平时也不怎么出远门,所以她最终还是没有狠下这个心。
如果借着这个机会……
不,不行……
弗洛拉心中的念头刚刚升起来,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毕竟她今天来到亚瑟的家里,早就做好计划了,她必须要按预订计划走。
弗洛拉确实想过亚瑟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向她求婚,但是考虑到这位表弟素来严谨的性格,她也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大。
虽然亚瑟没能鼓起勇气令弗洛拉感到失望,不过好在她还有另外一个十拿九稳的选项。
“费亚克马车当然不错,正巧马上又要到肯辛顿宫夏季旅行的时候了,如果能坐着费亚克出行,肯定要比我那辆老巴鲁什坐起来舒服。”
《巴鲁什马车》
果不其然,弗洛拉发觉自己的话刚一出口,亚瑟的眼睛都亮了不少。
“肯辛顿宫的夏季旅行?你是说肯辛顿宫每年都搞的那个夏季巡游?”
弗洛拉笑呵呵的盯着亚瑟:“就是那个,去年我们去了威尔士和约克,所以今年会去南方去东部。”
说到这里,弗洛拉故意顿了一下,旋即狡猾的假装关心道:“对了,亲爱的,你的心脏怎么样了?我听说你当年落下的病根,直到现在还没好透彻,所以隔三差五就要去海边阳光充沛的地方疗养?”
“也不是每次都得去海边……”亚瑟低头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掩饰什么,但是,最终他依然还是极其不情愿的咬了钩:“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东南部的海风对我确实有好处,医生也这么建议的。”
弗洛拉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了胜利的光芒,但嘴角吐出的话语依然极尽温柔:“那就更该跟我们一起走一趟了。拉姆斯盖特、
布赖顿、伊斯特本……总有一处适合你的心肺恢复。”
即便马上就要被拖出水面了,但是这条约克济贫院出产的水陆两栖鱼类依然死咬着鱼钩不松口,他追问道:“嗯……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目前初定在下个月中旬,等公主殿下的病情稍稍好转些,我们便启程。到时候不仅是肯特公爵夫人和公主殿下,还有我、莱岑以及约翰·康罗伊爵士,当然,或许还会有几位与公爵夫人关系亲近的贵妇人……听说可能会邀请威斯敏斯特公爵的夫人,喔,对了,或许还会有一位政坛的青年才俊。”
亚瑟听得更仔细了:“政坛的青年才俊?”
弗洛拉故作无意地耸耸肩:“公主殿下最近貌似对国家事务颇感兴趣,所以肯特公爵夫人想安排一些温和派的青年绅士跟她接触,也好帮她打发旅途中的无聊时光。”
亚瑟琢磨着弗洛拉的话,忽然他又发现自己好像漏过了什么事情:“等等,弗洛拉,你刚刚说公主殿下生病了?”
“确实生病了。”弗洛拉端着茶杯回忆道:“应该有四五个月了,食欲萎靡,一大把一大把的掉头发。其实公爵夫人三个月前就已经解除了对公主殿下的禁足令,但是她自己不愿出门,应该是害怕自己现在的模样被外人看见。”
亚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柄:“怎么报纸上没有相关报道?公爵夫人下了封口令?”
弗洛拉点头道:“公爵夫人确实下了封口令,自从肯辛顿宫封闭以后,封口令的效果比之前显着多了。而且,你也知道的,一旦出现公主殿下罹患传染病、精神异常,都会令她形象受损。之前埃尔芬斯通勋爵引发的风波已经足够令人头疼了,公爵夫人现在已经不能接受任何风险了。”
亚瑟捏着下巴道:“那……公主殿下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克拉克医生说是肠胃不适,但约翰·康罗伊爵士觉得公主殿下是在赌气装病,毕竟肠胃不适不可能一连闹上好几个月。”弗洛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同情维多利亚,她从前有些嫉妒这位公主,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和公主是同病相怜:“不过我觉得公主殿下应该是长期禁足,身心俱疲,而且她实在是太过思念埃尔……”
说到这儿,弗洛拉忽的话声一止,红着脸自我打断道:“咳咳,大概就是这样了。”
亚瑟斟酌着:“那……她的病最近好些了吗?”
弗洛拉应承道:“好些了,如果病情没有好转,公爵夫人也不可能决定今年的夏季巡游照常举行。”
“那就好,那就好……”亚瑟思索着该如何提前安排好公司的日程,以便为肯辛顿宫的夏季出行让路:“那么夏季巡游的路线定下了吗?是先往拉姆斯盖特,还是布赖顿?我得提前规划,安排行程,好做准备。”
“亲爱的,你就不必这么费心去打听细节了。”
“为什么不能打听?是出于安保上的顾虑吗?”
“因为……”弗洛拉轻轻放下茶杯:“到时候你是被安排着和我们一同出发的。”
亚瑟闻言不禁皱起眉头:“被安排着?”
“就是说……”弗洛拉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会和肯辛顿宫的车队一起走,而不是像其他外人那样,需要另行申请、安排行程、寄送名帖、出示邀请函……你不必做这些。”
亚瑟还是没搞明白其中的关系:“那我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肯辛顿的车队里呢?”
弗洛拉的开心溢于言表:“当然是以特别顾问的身份了。你忘了吗?我刚刚提到过,要安排一位温和派的青年才俊陪同公主殿下,陪她聊天解闷、答疑解惑……这个人选,我向公爵夫人推荐了你。你对维多利亚公主有过照顾之情,她不会抗拒你。而且你又是我的表弟,所以肯特公爵夫人也不会认为你是个坏人选。莱岑和康罗伊也没有对于由你陪同公主出行表示反对,而且那天正巧索菲亚公主和苏塞克斯公爵也在,甚至他们俩也觉得你是个十分正确的人选。”
说到这儿,弗洛拉俏皮的眨了眨眼:“所以,亚瑟,你应该不会拒绝我这个表姐的邀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