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悲伤的承受上限到底有多少?
林星野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在又被压上了一根沉重的稻草之后,依然还能保持着清醒。
清醒着回忆起阿么对自己所有的无微不至;乃至清醒而固执地找出了所有养父待自己的可取之处!
事实也的确如此不是吗?
至少在他幼小到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时候,林垣阿爹所谓私心的决定,反而给了他一个被亲情包围的成长环境。
阿爹明面上并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反而一直在拼尽全力维持着一个正常的家……
面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还要日防夜防的外人,能做到阿爹这个程度,其实已经没什么可以怨怼的了。
林星野一直在用理智分析说服自己。
可那种无孔不入的失落或委屈还是一点一点地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
直至火热的胸腔慢慢化成了雪窖冰天,每一下呼吸都带上了冻彻心扉的刺痛!
他终究还是无可抑制地囫囵陷进了负面情绪之中。
即便他如今已经找回了生父,依然难以承受幼时的孺慕和依恋被彻底撕碎!
有一瞬间,他甚至愤怒阿爹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些心里话彻底带走?!都已经骗了他十几年了,再继续骗下去、骗他一辈子不好吗?!
可下一瞬,他又觉得原原本本知道一切也好的,至少他不至于再对爹么的离去负疚一辈子。
——阿爹不就是为了这一点,才选择残忍地说出了真相吗?
这么看来,其实他临到最后,还是在为自己着想吧……
林星野可悲地发现自己完全不肯放过一丝可能存在的余温,偏偏理智又告诉他是时候放下对养父的过度期待了——心里来回拉扯,几欲疯魔!
怕自己的混乱影响到身边熟睡的人,林星野果断起身远远躲去了窗边,就着六月天里一丝勉强的夜凉,枯坐了一夜。
待到天明时分,才又拖着麻木的躯壳悄悄钻回了被窝。
他依旧毫无睡意,一直睁着眼睛近乎呆滞地盯着华贵的睡帐顶棚,以至于都没发现身边人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恍然回神的林星野带着浓重的憔悴倾身过去:“初晗什么时候醒的?肚子还难受吗?”
黎初晗没答,只是回应似的在对方唇上点了点:“做什么不睡觉?出什么事了?
要只是因为我和绒绒,那可是要罚的!本来就带着伤,还不知道好好休息……”
尾末的嘟哝里掺着一丝淡淡的埋怨,落到林星野耳里却反而成了一道春风,悄然吹过雪原,回暖了大地。
整夜里积蓄起来的创伤都被修补了个七七八八,林星野很顺畅地跟自家夫郎说起了信里的内容。
只是才开了个头,又忽然把阿爹的私心想法全给跳了过去。
他其实并不想瞒骗夫郎,可想想初晗对阿爹的印象一直都很正面,忽然就很不忍心去打碎这层滤镜。
阿爹养育的只有他一个,自己夫郎又不欠对方什么,所以这种无谓的苦涩由他一个人咽下就好,何必平白带上初晗?
打定主意的林星野便在说完大概后,故意当着自家夫郎的面把信烧了。
黎初晗还觉得烧了挺好,直接杜绝落到旁人手里遭人口舌的可能。
出于对自家小郎君的信任,他还真就从头到尾没想过把信拿过来看两眼真假;
唯二知情的易阿翁又已经过世,所以林垣的秘密,就这么至此仅存在了林星野的心里。
不过没声张归没声张,林星野心里那道坎并不容易过不去,后面几日就一直无精打采的。明明登基大典在即,他却没有一点进宫的积极性。
正好自家夫郎不便起身,林星野便借此留家照顾,连奏折都搬在床前批改。
所以他身上那种消沉味儿没旁人看见——哪怕是风翳寒和泠衍抒他们,过来停留的时间不多,也就只当他还处在阿翁离去的痛苦中。
只有黎初晗发现了不对劲。
他被勒令除了如厕全天躺平保胎,所以闲来无事,视线基本都在自家小郎君身上。
看多了就不难发现,他家星野伤心之余,好像还在没完没了地散发着苦味儿?
黎初晗看不下去了:“星野,你总不至于事到如今还把造化弄人怪自己头上吧?”
林星野自公务堆里抬头看了眼不知情的夫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没有。我只是在想……其实真算来,我的存在帮阿爹稳住阿么的心绪,而那位弟弟帮着父亲这边瞒天过海,共赢互助,谁也没有多欠谁多少,我一直都清楚。”
“那你消沉个什么劲儿呢?总不能是因为爹么曾经抛下了你吗?”
夫郎这么能猜,林星野无奈了,只能含糊道:“差不多吧。”
黎初晗:“……”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但是没关系,还有意识体啊。
所以他剑走偏锋:“……其实星野……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最后这局面,阿爹阿么他们能去地下团圆,大概率比活着反而称心些。
毕竟他们那么恩爱,这个结局也不失另一种圆满,你不必太执着……
再说还有他们的孩子,父亲不是给好好地葬在喜还坡吗?
等回头我们送阿翁回家的时候,正好一并把那位弟弟也给送回去,这样阿么他们一家就大团圆了……”
这话是不错,林星野很认同,他受了爹么这么多年养育之恩,这都应该做的。
只不过这份团圆越发衬得他与那个家格格不入,再想到阿爹对他的诸多猜疑想法,他就真的无法释怀那种以为得到了、事实上却一直被排挤在外的感觉。
面对初晗,他向来不怎么遮掩心思,所以黎初晗轻易看懂了他的表情。
不过他以为是星野放不下从小长起来的家,便故作轻松道:“怎么,你还想着那边的家也要,这边的家也要?但是我告诉你做人不能太贪心,星野,你又不能劈成两半各分一分,哪能双份儿都往自己怀里揽呢?
如今那边团聚的好好儿的,你已经只剩安心留这边的份儿了,所以,别肖想了哈。”
这话似乎哪里踩到了林星野的痛点,他立刻嗔怪地瞪了夫郎一眼。
一转头却豁然开朗:
是了,阿爹的父爱就应该全部留给那位弟弟,人家已经很可怜了,自己一个双亲健全的还总想着跟人家争?!
初晗说得没错,他确实有点贪心了。
林星野的消沉就这么被黎初晗歪打正着地治愈了,可惜没能治好他不想去宫里坐镇的毛病。
风翳寒也正是没什么积极性可言的时候;连宴离都为着补回前几日丧事时的劳累不加班了。
泠衍抒更是甩手掌柜做得顺手,加上泠诀又住在侯府,也几乎没怎么进宫。
偌大一个新朝的金銮殿,居然会出现被领袖暂时放逐的时候!
但新朝又没设丞相位,内阁又没组全,于是众官员只能推个资历比较老的人出来,去文渊侯府请陛下按时登基!
而这个倒霉蛋,正好就是最早被风翳寒拉来做牛马的吏部尚书付大人。
当然其实背后真实的原因是,陛下早说工部尚书定给了曾经的皇贵君,可皇贵君偏又薨逝了,如今这位置就只能这么一直空着。
众官员想问问后续怎么安排,又没胆直说,便想出这么个办法,把付大人在工部任职的儿子拉过去多遛遛,好期待陛下能想起来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