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来人,沈贞心如死灰。
知晓自己再也脱不开干系。
他之所以会这么想,只因为有两点,之一,来人是个高手,哪怕拼上他府上豢养的高手,也绝伤不到对方一根头发丝,之二,来人不仅仅是高手,还是傅采林的徒弟,宫中的禁军统领,若说王上对谁是无条件相信的,在野的只有傅采林,在朝的,便只有眼前这位。
所以,只要傅统领知道了,并愿意作证,那他就算是长了一千张嘴也无法为自己脱罪。
好在,沈贞虽然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了斡旋的余地,却并不认为自己一定会死。
一方面是赵光祖正在推行赎罪银法令,而他这些年累积下来,也还算小有家资。
另一方面,也是自己虽然做错了,可毕竟事情没有办成,没有办成,就没有错到底,就不至于非死不可。
“傅统领接下来可是要将我带进宫面见王上?”沈贞掸了掸衣襟,似是要起身穿衣。
傅统领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扫向那刺客的方向。
随后剑光一闪,那刺客还没有反应过来,脑袋就从脖子上搬了家。
她先前之所以救他,只是因为她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沈贞的罪行,也没有想到沈贞竟然会直接承认自己的罪行,所以想要留着对方,然后让对方亲口指认沈贞。
不过现在沈贞既已经认罪伏法,这刺客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至于沈贞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如果真是那样,她会直接砍了沈贞的脑袋回去交差,先斩后奏,王权特许,傅统领在高丽王朝的自由度,甚至还要强过东西厂之于大明。
沈贞刚换了一身朝服,就被傅统领提着腰带,在月色下朝着某个方向急掠而去。
路途上,沈贞有几次开口,可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先被灌了一嘴风,呛得他几次喘不过气来。
最终只能打消了说话的想法。
好在这段路途并不算是遥远,约么只是二十几个呼吸的功夫,沈贞的双足就重新站在了地上,心中也重新生出了一股踏实感。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当他发觉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他看向了傅统领,忍不住开口问道:“傅统领,咱们不是去面见王上吗?怎么到了这里?”
虽说周围就只有淡薄的灯火,可这处院子,这条石子路,他已经走过很多次了。
以往每次勋旧派有大事相商,他都会踏上这条石子路。
‘这里’是洪景舟的宅子!
“王上就在里面。”傅统领没有废话,见沈贞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再一次将他提起,然后沿着石子路走到尽头,上了台阶后,推门而入。
书房相较于外面,无疑要明亮许多。
不过这里面的布局,却让沈贞觉得有些陌生——进门后,仍是尤为对称的布置,一张桌子配两把椅子,整体呈品字形摆放,右侧原本应是摆放屏风作为隔断的地方,却被厚实的棉布帘子取缔,令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景。
沈贞走进门,傅统领随手将他往地上一丢,另一只手朝后挥了一下,房门立时关闭。
而她则一眼都不多看两侧坐着的人,直接走到了那棉布帘子的前方,嗅着淡淡的香烛气味,恭声道:“大王,人已带到。”
“有劳傅统领了。”棉布帘子后面有了回应,虽然有些发闷,可沈贞还是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高丽王竟然真在这里?!
这一发现,让他心中一惊。
如今已经过了子时,高丽王不在宫中就寝,却在洪景舟的府上,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奇怪。
尤其是想到了前不久祭祀大典上发生的事情,他就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浑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沈大人,别趴着了,小心着凉。”
一个人走到了沈贞面前,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搭把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沈贞没有去接,却还是抬起头朝他看去。
那是个不算年轻却也不老迈,处于青、中年过渡阶段的男人。
南衮,勋旧派除他和洪景舟外,第三条支柱。
这家伙也在?
沈贞疑惑的同时,一边撑起身子从地上站起,一边扫视起房间中其他的人。
洪景舟、卞学道,还有几个勋旧派的中流砥柱。
一般勋旧派开比较重要的小会,大概也就是这个人员配置了。
正这时,哗啦一声,棉布帘子被掀了开来,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沈贞之所以觉得房间陌生,就是因为这道棉布帘子的存在,如今棉布帘子被掀开,露出了其后的景象——书架已经被撤走,换上了供桌,原本摆放在书架前的一套桌椅,如今已经被一个黄澄澄的蒲团取代。
蒲团上还有印痕,想来刚才还有人坐在上面。
当然,还有不能忽视的一点,那就是棉布帘子掀开之后,有大量淡白色的烟雾飘散而出,一股很浓郁的香烛味道,也很快侵占了书房的各个角落。
随烟雾一同走出的,还有一身道袍的高丽王。
高丽王步子并不快,却走的很稳,一路来到了上首的位置坐下,端过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才是开口说道:“沈贞,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臣,无话可说。”
沈贞低下了头,并非是他不想解释,而是他明白,这种事认罪就好,根本就不能解释。
不然,你让他说什么。
难不成说,赵光祖完蛋了,勋旧派就算没有神灵庇佑,也可以重新把控朝堂,把高丽王架空?
而如果赵光祖死了,卞学道却没有死,有着他的帮助,勋旧派内以洪景舟为首的一派,就要吞并其他两派?
这种话要是说出来,才是真的没有了斡旋的余地。
不光他必死无疑,他的全家老小,也绝不会有半条活路。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高丽王给傅统领使了个眼色。
随后就见一道夺目的剑光过后,沈贞的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并永远定格。
直到死,他的心中都是充满疑惑的。
大王怎么会下令杀他?还是在神像面前,不是说不宜见血光吗?
难不成大王醒悟了,不再相信神像?
但那样的话,大王就更没有理由杀他了啊,他不过就是派人去刺杀卞学道,没有了神像的加成,对方无论是能力还是资历,哪一点比得过他?
见到沈贞的尸体,高丽王又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人将尸体抬出去。
至于地面,傅统领的剑法尤为高明,杀人不见血。
“本王实在是想不到,沈贞竟然会与赵光祖勾结在一起,密谋造反。”高丽王叹道。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重,就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若是沈贞死而复生,听到这话,估计会更吃惊。
他几时与赵光祖勾结在一起了?
谋反又从何处谈起?
而书房当中的其他人,听到高丽王的话后,纷纷开口,或是安慰高丽王,或是怒斥赵光祖等人为臣不忠。
一番指责过后。
众臣子看向高丽王。
高丽王则取出了早已写好的手书,上面盖着自己的印信。
他将这份手书交给了洪景舟,命他去调兵,连夜将赵光祖等一众士林派臣子缉拿。
其实事情本不必这么复杂的,以傅统领的修为,高丽王万全可以让对方亲自出马,一个一个将人抓回来,说不得用的时间,还会比调兵抓人短。
可眼下,高丽王却像是只受惊吓的兔子,风声鹤唳,除了傅统领,他谁也相信不过。
同时,眼下高丽王都之中,也只有傅统领能为他提供安全感。
洪景舟恭敬行了一礼。
便带人去抓人。
这趟行动无比顺利,因为那些士林派的人,也没有想到高丽王会突然发难。
赵光祖倒是有所预料,不过他是忠臣,愚忠之臣,因此即便是高丽王要杀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
就这样,短短一个晚上,洪景舟抓了士林派大小官员数十人,几乎将士林派连根拔起。
除了士林派的官员,勋旧派也有一些人遭了毒手。
到了第二天早上。
朝堂之上,文武群臣稀疏地站在两旁,中间多了很多空缺。
正当有人疑惑地时候,就见高丽王很是气愤地走了上来,于王座上坐好。
随后就听他冷淡地开口说道:“诸位爱卿或许会有些疑惑,为何今日早朝,会有这么多人缺席。”
“孤王可以直接告诉你们,他们不是缺席,而是密谋造反,被孤王派人抓了起来!”
“造反?!”
群臣哗然,又朝着左右前后看了看,似乎是想要看看都有谁没有到场。
这一看之下,有人发现,缺席之人多是士林派的官员,其中甚至包括了士林派的魁首,赵光祖。
可问题是,赵光祖会造反吗?
即便走肖为王这四个字,最近在王都流传的很是火热,但即便是很多勋旧派的臣子,都不相信赵光祖会造反。
的确,他们是政敌,甚至可以说是仇人。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心底做出做公平公正的评判,否则若是连你的对手究竟是个什么人都不清楚,那你头顶的官帽子也就戴到头了。
正因如此,即便是现在,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怀疑赵光祖是不是真的与这件事情无关,缺席仅仅是因为对方病了。
但接下来,随着高丽王一声令下。
已经换上了囚服的官员们,在侍卫的押送下,缓缓走上大殿,在文武百官之前,高丽王之前,站了一排。
其中赫然有着赵光祖的身影。
随后,高丽王身侧的大太监,手持折子,开始口诵这些人的罪证。
群臣越听越是心惊,已经换上囚服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在开口喊冤。
赵光祖则是从始至终都在静静听着。
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再没可能继续当这个大司宪,甚至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但在死之前,他至少要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少不了洪景舟的手笔。
可他还是想不出来,对方究竟是怎么陷害他的。
而随着罪证一条条陈述下来。
赵光祖脑海中就仿佛有一条线,将线索串联了起来。
简单概括,可以分为以下几点:
第一点,主人公分为大司成、月梅夫人、成春香、李梦龙以及卞学道。
金大人暗中指使月梅夫人,趁着李梦龙参加贤良科,将成春香送给了卞学道,以此制造出了卞学道与李梦龙之间不可化开的矛盾。
后续,李梦龙深夜刺杀卞学道,失败被杀,而大司成也被贬为庶人,抄没家产。
可实际上,这件事当中,除了大司成与李梦龙受到了实际性的损失外,还有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局外人的人,也受到了影响,那就是他赵光祖。
正是这件事,在高丽王心中埋下了猜疑的种子。
第二点,主人公为赵光祖、卞学道、王上以及市井百姓。
卞学道进献神像,并使神像显露神迹,从而获得了王上的信任与重用,赵光祖知晓事情无法回转,便选择趁势而为,同样借助了神像与高丽王的迷信,推行了一些便民利民的政策。
这件事情,乍一看是赵光祖更胜一筹,可实际上,卞学道也算不上输,因为对方并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损失,反倒是因为他参与了进来,王上变得更加迷信了。
第三点,主人公还是赵光祖、卞学道、王上、市井百姓,只不过这次,还要算上洪景舟以及一些在背后做事的人。
祭祀大典之前,卞学道故意装病,将一个大好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赵光祖,这看似是蠢笨的一手,实际上却大有深意。
首先,这个机会,赵光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因为这并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实打实的阳谋。
若是赵光祖放弃机会,那么此前他打造的上达天听人设,便会直接崩溃,此后也将失去话语权,无论卞学道提出多么不合理的提议,只要以神灵的名义开口,就都会无往而不利,而他,这个已经人设崩溃的人,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所以,赵光祖不得不接受祭祀大典的主祭一职。
当然赵光祖接受,并不完全是因为拒绝的坏处,更是看到了接受的好处,只要他能顺顺利利的主持祭祀大典,并圆满结束,那么从今往后,他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打着神灵的名义,去向高丽王进言提议。
但他毕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引发神迹。
所以,赵光祖无论如何都会留一个后手,即,找人伪造神迹。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错误,也正好出现在这里。
祭祀当天,神迹出现了,这本是好事,可问题在于,不光是他安排了人,洪景舟同样安排了人。
并编造了走肖为王的谎言。
打那以后,原本就埋藏在高丽王心中怀疑的种子,就开始生根发芽。
再说回第二点,明面上,赵光祖借神灵的名义推行便民利民的政策,又将好名声全都推给了高丽王和神灵,可这件事的背后,同样有洪景舟的影子,洪景舟做的事情,并非是栽赃陷害,而是向百姓告知真正的好人是谁。
至此,赵光祖获得了造反的前提条件之一——上随天意,下应民心。
可只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仅凭一个赵光祖,哪怕再加上他身后的士林派,想要造反,也是绝无可能。
兵权。
这才是造反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士林派虽说也有位高权重的官员,但多是一些学究,掌控的是刑罚礼教的相关部门。
兵权,从始至终都把控在勋旧派的手中。
若是赵光祖没有笼络勋旧派内掌管兵权的重臣,高丽王很难真的相信赵光祖要谋反。
而就在这个时候,沈贞行动了。
尽管是出于一己私利。
可他的刺杀以及不辩驳不解释,却实实在在的为赵光祖的谋反嫌疑,补上了最后一块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