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这么说的?”
卞学道边朝着地牢走去,边听手底下人的汇报。
当从手下口中听到‘伪勋’二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这并不是什么专有名词。
说是原创也不为过。
不过并不影响理解,伪,欺诈也。勋,原指大的功劳,引申为有功勋的人。
但这个字从李梦龙口中说出来,大概率是指勋旧派。
结合一下,伪勋,指的应该就是功勋作伪的勋旧派成员。
至于功勋真伪,要如何来定义。
这要分情况与立场,站在勋旧派的立场上来说,大家即便是心里清楚,嘴上也不会说自己的功勋作伪。
可若是站在士林派的立场上,怕是除了一、二等靖国功臣都不能全部幸免,三、四等靖国功臣更是要全军覆没。
这群人疯了不成?
卞学道呆愣的原因不是害怕,而是觉得匪夷所思。
士林派这群人提‘伪勋’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重定靖国功臣?
这未免太可笑,也太胆大妄为了吧。
难不成是前几次的妥协,让赵光祖飘了?觉得勋旧派是真的只会忍气吞声?
相较于赵光祖脑袋浸粪坑泡入味了,才想出这种馊主意,卞学道更愿意相信手底下人听错了,或是李梦龙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在虚张声势。
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是要亲自确认一番。
若是手下人没有传错消息。
李梦龙也并非完全不懂,‘伪勋’一名确有其事,那卞学道觉得,自己如今的举动还是保守了。
地牢。
相较于臭气熏天南原府大牢,使道府的地牢虽然阴暗潮湿了一些,但还算干净整洁,且是难得的单间。
卞学道走下来的时候,没有直接出现在李梦龙面前,而是来到了隔壁专门用来监听的房间。
而后让手下去套话。
“起来了起来了,一会儿不见,你这个刁民还睡起来了。”痞里痞气的府兵走过去就用手中的棍子敲栏杆,发出喧闹的声音。
李梦龙经过刚才的调息,状态好了不少,脑子也清晰了几分。
看着面前的府兵,眼中很是不屑,同时杀意一闪而逝。
刚刚,就是眼前这家伙,动作十分粗暴地把他扔到了牢房当中,自己表明身份后,对方非但不信,还反过来怼了他一句:“你要是暗行御史,那我还是全罗道的府使呢。”
他当时脑子本来就不清醒,又气恼卞学道竟然真的敢关他,这何止是不把他这个暗行御史和他那个在朝中当大官的爹,以及他背后的士林派放在眼里,简直就是藐视王权!
于是乎,想起了仁义礼智信,想起了天地君亲师,他就说了一些不理智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嘀咕了一句:“你一个下贱的府兵竟然敢这么对我,真以为你那伪勋主子能保你?等赵大人在朝中发力,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声音真的不大,可没想到那府兵耳力极佳。
竟真的被他听到了。
不过,脑子犯迷糊的他,一方面觉得自己说的都是事实,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对方只是看守地牢的下等府兵,就算真听到了,他能听懂吗?
当时也就没当回事。
现在脑子清醒了,回想起来,当真是吓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要是这府兵真的听到了,且出去到处乱说,怕是要坏了赵大人的计划。
‘不过现在也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李梦龙心中想着,看着面前的府兵,动了杀心,心想卞学道虽然抓了自己,但就冲着他爹和他背靠的士林派,对方就绝对不敢杀他。
只不过,想法是好的,可李梦龙毕竟不是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高手,想要击杀府兵,只能将对方骗过来。
念及至此,他看着面前的府兵,语气轻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大呼小叫,叫你们使道过来!”
“就你一个刁民还想见我们大人?”府兵不屑,“老实交代,你还有几个同伙,都藏在哪?”
“想知道,呸!你还不配知道!”李梦龙啐了一口,同时注意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猜测对方多半要忍不住,就要冲进牢房对自己动刑。
“嘿你这混蛋!”
府兵提着棍子就要上前,李梦龙则将一只手掌背在身后,默默在掌心中积蓄真气,力求一掌毙敌。
可府兵刚刚走到门口,正准备掏钥匙开锁,忽然想到在隔壁听声的使道大人,掏钥匙的动作不免慢了几分。
‘怎么回事?’
李梦龙有些狐疑。
隔壁,正听着的卞学道,亦是暗道一声不好。
却也不好现身,只能期望手下能机灵一点。
卞学道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想着的时候,脑后有一道似幻似真的光圈轻轻转动了一下。
随后,一股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
李梦龙的脑子又有些犯迷糊了,而原本踌躇不前的府兵,则直接掏出了钥匙,而后开门,走了进去。
结果迎面就对上了李梦龙的掌力,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再无生机。
听到这声音,卞学道只觉得大脑飞速运转,一瞬间,原本不是很清晰的思路,瞬间通畅了。
李梦龙为什么要杀这个府兵?
越狱?显然不可能,这小子或许年轻一些,城府浅了一些,可不至于连敌我差距都不清楚。
就算对方杀了府兵,逃出地牢,可使道府内巡逻的府兵,也不是对方能够应付的。
因此,对方击杀府兵的原因,只可能是泄愤与灭口之一。
相较于前者,他更倾向于后者。
若真是后者,就只能说明,府兵没有听错,李梦龙,或者说他身后的士林派,真的有大动作,且要针对的,不是勋旧派当中的某一个人,而是绝大多数人!
这并非不可能。
士林派如今气势如虹,但却后继乏力,只因为,勋旧派的势力太庞大了,也占据了太多官职。
而想要处理勋旧派,若是按部就班地去做,莫说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工,便是过程中,勋旧派有太多的时间反应。
赵光祖作为高丽几十年不出的人才,定然知晓,只有毕其功于一役,打勋旧派一个措手不及,才有可能拨乱反正,一举奠定士林派在朝堂上的主导地位。
否则,若是勋旧派反应过来,以大势倾轧,士林派至今的所作所为,恐怕都要前功尽弃,以后也只有苟延残喘,继而慢性死亡这一种结局。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卞学道没有半点犹豫,也顾不得弄出动静,直接朝着地牢外奔去。
脑子再次恢复清醒的李梦龙,看着地上的尸体正要松一口气,就听到了隔壁的声音,心道一声不好,忙追了出去,最后只见到了卞学道的背影一闪而逝,脸上的表情更是惊骇之极。
联想到刚刚被他忽视的问题——府兵的反应,他瞬间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卞学道的阴谋。
对方绝对从府兵的口中听到了‘伪勋’两个字,继而联想到了朝堂上赵大人正在谋划的大计划,之所以安排府兵前来,也正是为了试探自己。
若自己淡然处之,不把对方当一回事,对方就会游移不定,继而自我怀疑,最终可能不会当回事。
可自己偏偏急着把府兵灭口,行将踏错,对方必然猜到了自己的心虚。
不行,不能让他把消息传出去!
李梦龙发了狠。
他这个人,才学或许有所夸大,还比较容易冲动,但也算是有些担当。
如今,便是打算拼了自己这条命不要,也要将卞学道杀了灭口。
无论如何,都不能坏了赵大人的计划!
李梦龙飞奔而出,可就在接近地牢出口的时候,脑子再次犯了迷糊,也不管外面有没有人把手,抬头便往外面闯去,不曾想,卞学道早早离开地牢,却没有走远,而是绕了个圈,躲藏在了地牢出口的后面,刚好处于李梦龙的视野盲区。
见到李梦龙追来,卞学道一记迷晕掌朝他打去。
李梦龙反应不及,中掌后就晕了过去。
在晕眩的前一刻,他脑海忽然清灵一瞬,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自己击杀了府兵,还能用泄愤来解释,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听到一点动静就迫不及待地追了出来,岂不是进一步证明了自己的心虚。
怕是卞学道逃跑,也是对方试探自己的一种手段。
而自己,没有半点怀疑就中了圈套。
“看这小子的反应,‘伪勋’一事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卞学道又在李梦龙身上补了一掌,确定对方短时间内都醒不过来后,才去叫人将人重新关进地牢。
而后亲眼看着李梦龙被关押进去,又叮嘱了新任看守府兵后,才回到了房间,取来纸笔,开始给自己的老丈人——洪景舟洪大人写信。
不过信才写了一半,他又犹豫了一瞬,就是这一瞬,墨水自笔尖上滴落,晕染出一大片墨迹。
但并没有引起卞学道的注意。
此时,在卞学道的脑后,又是一道光轮转动,影响着他的思绪。
很快他将已经写到一半的信件用烛火点燃,丢到地上,亲眼看着纸张燃烧殆尽,而后重新起草了一封书信。
同样是写给洪大人的,只是书信的内容变了,主题从最开始的‘伪勋’,变为了‘近来偶得一神像,浑然天成,欲献给王上。’
写完了书信,卞学道立刻命手底下的人送往王都。
王都距离南原本就称不上远。
几百里的路程,沿途还有士林派近来主张增设的几处驿站,换马不换人的情况下,一天不到,信使就到了王都。
不过刚一到王都,信使的信件就被士林派安排的人手扣押了下来。
这也是士林派主张增设驿站的主要原因。
不同于勋旧派家大业大,势力遍及全国,地方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出两天就有人前来通风报信。
士林派就只能走一走捷径。
在驿站安插人手,力求地方上的勋旧派官员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士林派都能有所察觉。
而有关洪景舟的消息,一向都是被特殊关照的。
因此,卞学道派来的信使,才会刚刚抵达王都,就被士林派的人拿下彻查,而那份写给洪景舟的信,也先在士林派的官员手中过了一下。
拆开信封,通篇阅览下来,确认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仅仅只是卞学道想要献一尊神像给皇上,那负责检查的士林派官员,也就没有将信件销毁,而是让信使把信给洪大人送去。
至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近来听士林派的大人物说,最近将要有大事发生,正是需要一个由头向勋旧派发难,免得对方的注意力分散开来,察觉到赵大人的计划。
这神像就是个很好的理由。
要知道,士林派最近刚刚劝说王上革除了昭格署,卞学道就来献神像,这叫什么?
这叫顶风作案!
这叫藐视王权!
因此,以这名士林派官员的想法,他猜测,这封信交给洪景舟后,后者只会有两个反应。
反应一:洪景舟向王上说明卞学道献神像的事,然后被士林派攻讦,虽说最后不会真的因为这点小事闹翻,可至少能牵制对方的注意。
反应二:洪景舟没有向王上说明卞学道献神像的事,士林派则主动将这件事提出来,然后重复上面的举措。
横竖对士林派都没有坏处。
......
......
很快,信件被送到了洪景舟的府邸。
洪大人听到女婿来信了,又见到信封有被拆开的痕迹,想到士林派最近的一些举动,便明白这封信已经被对方看过了。
只能在心中期待自己这个还算聪明小心的女婿,别在信里留下什么把柄。
否则,他就只好忍痛给小女儿重新挑选一个上门女婿了。
可等打开信件,看了里面的内容后,洪景舟的表情一连变化了三次。
第一次变脸:“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不知道王上刚刚革除了昭格署吗?”
第二次变脸:“我要不还是另找个聪明的上门女婿好了。”
第三次变脸:“按说小卞不是那么没轻重的人,脑子也不笨,犯蠢也不应该这么明显啊,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念及此处,洪景舟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这封信被拆开过的事情,并且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并且抱着这样的想法,重新看了这封信。
献宝......小卞在信中说,希望能亲自到王都献宝......亲自!
小卞知道士林派把控了驿站,也知道这封信会被检查,所以献宝都是虚的,他真正的想法是能够本人来王都一趟!
是了,一定是这样!
洪景舟想明白后,立刻将信烧了,看着纸张燃烧殆尽后,立刻对府中的仆役道:“来人为本老爷更衣,本老爷要进宫面见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