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城的紫宸殿内,晨雾尚未散尽。
(小课堂:紫宸殿是皇帝日常议事、接见近臣的场所,区别于用于举行大型典礼(如登基、祭天)的 乾元殿,而乾元殿就是后来武则天时期的 “明堂”)
殿外的铜鹤香炉里飘着缕缕青烟,将殿内的龙涎香衬得愈发幽远。
御座上的杨侗穿着一身赭黄龙袍,却没半点帝王气度。
他肩背微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缠枝莲纹。
目光落在殿中铺着的青石地砖上,仿佛殿内的议事与他无关。
殿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玄色朝服与银色甲胄交相辉映,却透着几分压抑的寂静。
裴元峥侧身坐于文官首列的锦凳上,一身紫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 。
他手中捧着一卷奏折,声音不高却穿透殿内的寂静。
“陛下,臣昨夜接到急报,裴元庆率领飞虎军一路攻城拔寨,直到岩绿城下。”
“强攻岩绿城之际,因突厥援军赶到而无奈撤军。”
“如今飞虎军粮草告急,前线将士已开始缩减口粮,急需洛阳调拨支援。”
说罢,他微微抬眼,目光先扫过殿内两侧的百官,最后才落向御座上的杨侗。
紫宸殿内的寂静刚被裴元峥打破,便立刻掀起一阵骚动 。
两侧官员纷纷侧目,朝服的袖口相互摩擦,低低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漫过青石地砖。
有人偷偷瞥向御座上的杨侗,有人则盯着裴元峥手中的奏折。
连殿外铜鹤香炉里飘出的青烟,都似被这骚动搅得歪了方向。
纳言苏威在这阵骚动中缓缓出列,他身形佝偻,银白的须发垂在胸前。
手中那柄玉笏已磨得包浆温润,此刻被他紧紧攥着。
晨光从殿门缝隙照进来,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更显老态。
他先是对着御座方向躬身行了一礼,才转头看向裴元峥。
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音,却每一个字都透着谨慎。
“裴大人,不是老臣非要泼冷水……”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百官,似在确认自己的话不会触怒太多人。
才继续道:“岩绿城远在朔方郡,距洛阳足有千里路程。”
“若调粮支援,需经潼关、华州,沿途多有盗匪,且突厥骑兵出没,粮草恐难安全送达。”
他抬手擦了擦嘴角,语气愈发沉重。
“再者,洛阳府库虽有存粮,可再过一月便是春耕,城郊百姓等着官府发粮种。”
“京畿的守军,每月也需耗粮两万石。”
“这粮若是轻易调走,万一洛阳周边再起乱子,或是突厥人绕到东线来…… 咱们拿什么守?拿什么赈济百姓?”
说罢,他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御座上的杨侗。
见皇帝依旧垂着眼,才又低下头,握着玉笏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裴元峥听着苏威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的缠枝纹。
那玉带是一品官的规制,玉质莹润,纹路上的凸起硌着指尖,却没让他分神 。
他着实没想到,苏威会在这时候跳出来反对。
纳言一职本是门下省核心,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
可经他去年调整官制后,门下省的实权已大多划归尚书省。
如今的纳言不过是个有资历无实权 的荣誉性官职,既无调兵之权,也无管粮之责。
他给苏威这个职位,本是看在其历经三朝的资历,想让老人安度晚年,没成想这老东西竟还敢当众捋他的虎须。
裴元峥的指尖在玉带上顿了顿,正要开口,殿内突然响起一阵甲叶相击的脆响 。
颍川都督李靖已大步出列。
他身着一身紫色官服,袍角绣着暗纹流云,衬得他本就挺拔的身形愈发如松似柏。
腰间系着一条莹白的玉带,行走时玉块相撞,发出 “泠泠” 的轻响,比甲胄的铿锵更显沉稳。
他面容刚毅,眉峰微蹙时自带几分武将的锐利,却在走到殿中时收敛了锋芒。
先是对着御座上的杨侗躬身行稽首礼,袍角垂落在地,腰背弯得规整却不卑微。
起身时又转向裴元峥,抬手作揖,动作利落干脆,没有文官的拖沓。
待站直身子,他才开口说话。
声音依旧铿锵有力,只是少了战场厮杀的戾气,多了几分朝议的庄重,字字掷地有声。
“苏大人此言差矣!”
“岩绿城是什么地方?是关中通往朔方的门户,也是挡住突厥铁骑南下的屏障!”
李靖的眉峰高高蹙起,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殿内时,连那些低声议论的官员都下意识闭了嘴。
“若是拿下岩绿城,往西能通河西,往南可直逼长安,其地位何等重要。”
说到此处,他转身对着御座方向拱了拱手,再转回来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急切。
“一旦拿下岩绿城,咱们既能断突厥的粮草补给,又能把战线推到朔方去,这是何等划算的事!”
“本来大帅只是让裴元庆将军带飞虎军去教训教训梁洛仁 ,让他为之前的挑衅付出代价。”
“可没想到裴元庆将军如此悍勇,竟一路杀到了岩绿城下,这是天赐的破局机会啊!”
“天赐的机会,怎么能因为‘怕粮道险’就放弃?”
李靖的声音陡然拔高,殿内悬着的宫灯都被震得轻轻晃动。
“裴元庆将军带着飞虎军在前线拼杀,弟兄们在岩绿城外顶着箭雨填壕沟,冻裂的手还攥着长枪,夜里守营寨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
“他们拿命挡着突厥人,咱们在洛阳的暖殿里坐着,却还在计较‘府库能不能轻易调拨’,传出去,天下将士会怎么看?”
“会说朝廷薄情,会说咱们这些在后方的官员贪生怕死!”
“日后再有人作乱、再有人犯境,谁还会为朝廷卖命?谁还会相信‘有功必赏、有难必援’的话?”
话音未落,李靖猛地单膝跪地 。
膝盖砸在青石地砖上发出 “咚” 的闷响,震得周围官员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脚。
他仰头望着裴元峥,双手按在膝上,眼神坚定如铁,没有半分犹豫。
“末将李靖,愿请命率五千轻骑护送粮草!”
“末将以颍川都督的印信担保,保准将粮草安全送到飞虎军大营,若有半分差池 ——”
他顿了顿,声音掷地有声,“若粮草丢了、若弟兄们折了,末将不用大帅动手,自会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