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人!
也就是说杨五郎至少还剩下一万人。
薛万彻心里的算盘开始噼啪作响。
自己这边还有一万三,虽然带伤的多,但论兵力,还是占优。
杨五郎损失肯定也不小,刚才冲出来时,他看见山梁上的镇山军尸体堆得像小山,箭壶也空了大半。
“李将军觉得,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薛万彻突然看向李孝恭,眼神里带着几分试探。
李孝恭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薛将军是主将,自然听你的。”
“不过依我看,杨五郎刚打了胜仗,定然松懈,咱们今夜休整,明日一早再攻,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薛万彻心里不由阵阵冷笑。
松懈?
杨五郎能布下这么大的口袋阵,怎么可能松懈?
这老狐狸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但对于这些想法,他脸上没露分毫,只是点了点头道:“李将军说得是。不过弟兄们太累了,明日卯时再攻不迟。”
他转身对副将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篝火照不到的暗处。
“你挑五十个精壮的,连夜回晋阳求援。”
薛万彻的声音压得极低,“告诉世子,杨五郎带了一万五千人布下口袋中阵,我部损失惨重,请求再派一万人马,越快越好。”
副将愣了愣,“将军,咱们还有一万三,未必……”
“未必赢不了?”
薛万彻打断他,指尖戳了戳他的伤腿。
“你这条腿,还想再来一次?”
他望着铁矿的方向,眼神沉得像夜。
“虽然今日这一仗打的惨烈,双方损失都不小。”
“但最后杨五郎恐怕是故意放我们出来的,他想让我们觉得还有胜算,好把咱们耗死在这儿。”
副将恍然大悟,急忙道:“那您刚才还说要攻?”
“不攻怎么办?”
薛万彻看着篝火道:“退?世子会允许我们退吗?”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狠劲。
“不过,我心里也憋了一口气。”
“这一来,就被别人设伏,损失惨重。”
“我就是要让杨五郎看看,我薛万彻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副将重重点头,“末将明白了。”
回到篝火旁时,李孝恭正跟几个偏将闲聊。
看见薛万彻过来,他立刻站起来。
“薛将军,刚才我想了想,明日攻寨,不如让我的人打前锋?我部虽然人少,但熟悉地形。”
“不必了。”
薛万彻淡淡道:“李将军是前辈,怎能让你冒险?”
“明日我亲率前军,你在后军压阵即可。”
他语气恭敬,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李孝恭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如常。
“也好,有薛将军亲自坐镇,定能旗开得胜。”
他心里却暗骂 —— 这小子看来是起了疑心,对自己完全不信任了。
夜深时,雪又下了起来,不大,像盐粒似的撒在地上。
薛万彻裹着披风坐在篝火旁,看着士兵们蜷缩在火边打盹,鼾声和咳嗽声混在一起。
他摸出怀里的酒袋,抿了一口,烈酒烧得喉咙发疼,却让脑子清醒了些。
“将军,冷不冷?”
一个小兵捧着块烤热的麦饼凑过来,粗布袖口磨得发亮,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薛万彻向他看了一眼,是白天一个差点滑倒的新兵。
脸上的伤口结了层黑痂,没涂药,看着就让人牙酸。
薛万彻接过饼,指尖触到麦饼边缘的硬壳。
这是掺了沙砾的陈年旧粮,烤热了也硌得慌。
他咬了一口,麸皮卡在牙缝里,想起出发前营里的流言。
李建成把过冬的军饷挪去给府里添置锦缎了,连伤兵的金疮药都克扣了三成。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小兵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问。
“回将军,俺叫狗剩。”
小兵挠了挠头,露出半截打着补丁的里衣,“俺娘说贱名好养活。”
他手里的长枪杆磨得发亮,枪头却锈迹斑斑,一看就是别家换下来的破烂。
薛万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这就是李建成麾下新招的兵 —— 甲胄是拼凑的,兵器是锈的,连吃的麦饼都掺着沙子。
“咳咳咳……”
薛万彻猛地偏过头,粗粝的麸皮混着沙砾刮得喉咙生疼。
那半块麦饼像块石头梗在喉头,他咳得胸腔发闷,眼角都沁出了泪。
指腹摩挲着饼上凹凸的纹路,忽然臊得慌 。
自己在晋阳营里吃惯了细米白面,不过啃了两口粗饼就成这样。
可弟兄们顿顿啃这个,还要背着几十斤的甲胄在雪地里厮杀。
他把剩下的麦饼揣回怀里,指尖触到饼上冻硬的边角,忽然想起前几日巡营时,帐外几个老兵围着火堆搓手取暖。
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飘进了他耳朵。
“听说河北王猛那边,军饷从不拖欠……”
“不光呢,去年冬天,人家营里人人发了两身棉衣,哪像咱们,补丁摞补丁……”
“最要紧的是伤了有人管,不像咱们,轻伤就得接着往前冲,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未必有……”
那时他只当是老兵嘴碎,此刻喉间的灼痛感还没散去,倒觉得那些话像针一样扎人。
“狗剩。”
薛万彻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正往火堆里添柴的新兵身上。
狗剩吓了一跳,手里的柴禾掉在地上,慌忙捡起来。
“将、将军?”
薛万彻指了指他怀里揣着的半截麦饼,“你告诉我,你们私下会聊对面当兵的情况吗?”
“你和我说说,我也想听听。”
狗剩的脸刷地白了,慌忙摆手。
“没、没常说!就、就听伙夫老李念叨过两句……”
他声音都带了颤,头埋得快抵到胸口,甲胄的系带松了也不敢抬手系。
“他说…… 说那边……”
“说王猛的兵顿顿有粟米,杀了敌还赏银锭子?”
薛万彻接过话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狗剩的肩膀猛地一缩,像是被冻僵的兔子,半晌才蚊子似的 “嗯” 了一声。
可也慌忙补充道:“俺们就听听,不敢乱琢磨!将军放心,俺们心里只有太原军,只有世子!”
薛万彻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火堆里噼啪作响的柴禾。
火苗映在狗剩冻得开裂的嘴唇上,那孩子还在紧张地绞着手指,仿佛刚才那两句嘀咕是什么掉脑袋的罪过。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响。
薛万彻摸了摸怀里那半块麦饼,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河北的传闻,或许不全是假的。
至少,王猛的兵不用在雪地里啃带沙的麦饼,还得担心说错一句话就掉脑袋。
薛万彻握着麦饼的手紧了紧。
这种话在营里流传,他早有耳闻,只是没人敢在他面前说。
他瞥了眼远处李孝恭的营帐,灯火通明,想来里面正炖着热汤。
“打仗不是为了赏银。”
他拍了拍狗剩的肩膀,声音却有些干涩。
“好好活着,等打完这仗,我求世子给你们多发两匹布,做件新棉衣。”
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虚。
李建成眼里只有军功,哪会管这些小兵的死活?
去年汾水之战,冻死了百十个伤兵,李建成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这些废物留着也没用”。
狗剩却当了真,使劲点头。
“俺信将军!俺爹说了,跟着好将军,才能有活路。”
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冻得发紫的牙。
看着狗剩跑回火堆旁,薛万彻捏着没吃完的麦饼,指节泛白。
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带着血腥味。
他抬头望向西侧山梁,杨五郎的营寨灯火稀疏,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劲。
薛万彻握紧了腰间的刀,刀柄上的缠绳被冷汗浸得发潮。
明日的仗,他不仅要跟杨五郎打,还要跟营里那些悄悄蔓延的心思打。
他得赢,不是为了李建成的嘉奖。
而是为了让狗剩这样的小兵知道,就算在太原军里,也有人记得他们冷不冷、饿不饿。
火堆旁传来一阵低低的笑,是狗剩在跟同伴说 “将军答应给做新棉衣”。
薛万彻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这些农家子弟,想要的从来不多,不过是一口热饭、一件暖衣。
可就连这点念想,在李建成眼里,都不如一块锦缎值钱。
放眼天下,众多诸侯,又有几人明白这个道理呢?
“王猛……”
“裴元峥......”
他低声呢喃,把没吃完的麦饼塞进怀里。
雪越下越大,把营地的篝火压得只剩一点微光。
这一夜,注定无眠。
山梁上的杨五郎,铁矿里的王休,还有身边笑里藏刀的李孝恭,都在等着明天的厮杀。
而他能做的,就是握紧刀,一步一步,把这场仗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