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清明快要到了,叶晨和贺秀莲惦记着给老家扫墓烧纸,所以特意请了几天假,从省城回到了黄原,祭奠完先人后,叶晨陪着妻子来到双水村看望老丈人,正好赶上了金俊武过来送礼的这一出。
简单的客气礼让了几句,叶晨把金俊武让到了屋内,大家围坐在土炕喝茶聊天。叶晨帮金俊武端过了茶碗,关切的问道:
“俊武哥,给老家烧过大纸了?”
金俊武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声,有些自嘲的回道:
“老金家我是唯一剩下的直系长辈,这种事情也只能由我来操持了。”
叶晨看着金俊武的状态,也是不胜唏嘘。去年阳历年年末的时候,金家老太太过世,他还带着妻子,与大姐和大姐夫前去祭奠帮忙来着,也真正意义上的见识到了黄土高原的传统葬礼。
这些年金家的糟心事儿是一桩接一桩。先是三弟因为垮坝那次一命呜呼,接着弟妹和孙玉亭纠缠不清,随即改嫁;然后就是老大家金富不学好,把命给搭进去不说,还连累的金俊文两口子身陷囹圄。
去年冬至过后,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整个黄土高原。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两天一夜,将双水村裹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田野里寂静无声,鸟兽早已躲藏起来。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唯有窑顶的烟囱冒着缕缕炊烟。野狗在雪地里奔跑,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无处觅食的麻雀挤在窑檐下,叽叽喳喳地哀鸣。
雪停后的那个清晨,村民们推开房门,看见金俊武和侄儿金强从庙坪踏雪而来。
他们黑棉袄的纽扣上系着红布条,不论遇见大人还是孩童,都要跪下磕一个头。人们顺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金家湾北头的院墙上,已经插起了一串白色的岁数纸。
全村人顿时明白:金老太太去世了。
这位老人的离世,标志着双水村最年长的一代人即将谢幕。如今,那一辈人只剩下孙玉厚的老母亲还健在。
尽管金老太太的儿孙中有人行为不端,但她与已故多年的金老先生一生品行端正,深受全村人敬重。他们的美德,在整个东拉河流域都有口皆碑。
因此,各姓人家都真诚地表达着哀悼。村民们争相帮忙打墓,乐意协助金家操办这场丧事。
外姓村民、老太太娘家的亲戚,以及金家其他亲属,陆续涌进金俊武的院子。金家湾所有姓金的人家,都主动参与其中。
由于俊武家两孔窑洞堆满了粮食,他哥家的窑洞又被查封,丧事的诸多事宜只得分散在金家湾各处办理。金俊山父子被请来总管事务。俊山熟悉乡俗礼仪,负责统筹安排;儿子金成负责记账。
金俊武毫不犹豫地决定,要按照最隆重的乡俗为母亲送葬。这个大家庭近年来晦气连连,他一定要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让全村人看到金家依然兴旺。
金家全族都是宾客,每户外姓人家也邀请一人前来坐席。这相当于要招待全村人吃喝。但金俊武毫不担心——他有的是粮食!
金家湾的多户人家都在为丧事碾米磨面。光辉家的院子里,五六个人正在杀猪宰羊。从米家镇请来的阴阳先生,在金俊海家制作纸火。
金波母亲一天做五顿饭侍候这位“圣人”,他家的炕上和箱盖上,摆满了纸糊的房子、院落、碾磨、课幡、引魂幡和童男童女。
与此同时,在金家祖坟,打墓人掘开金先生的坟墓,将遗骨装入小木棺,准备与老太太合葬。
金老太太穿上七八身绸缎寿衣后,被安放在早年间做好的镂花柏木棺中。
棺木停放在院子搭起的灵棚里。长明灯从屋里移至棺木前。灵案上摆满供品和一头洗得白白净净的整猪,一只活公鸡被绑住爪子,放置在棺木之上。
棺木两侧的长条凳上,老太太的直系亲属轮流守灵。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亲戚们轮流跪在灵棚前哭诉,但真正落泪的并不多。
前来吊唁的村民送上香火纸钱,辈分小的磕两个头。叶晨也带着妻子前来吊唁,表达了自己的哀思。
下葬前一天,亲戚、金家族人和所有受邀宾客,从早到晚轮流吃两顿必不可少的饭食。
第一顿是合烙油糕;第二顿是“八碗”和烧酒。隔壁金光亮兄弟三家的窑洞全都摆满了宴席。
下午,雇来的吹鼓手进了村。他们放了一声铳炮,所有的孝子都到村头跪迎这五个穿着破旧棉袄的乐人。
夜幕降临,隆重的撒路灯仪式开始。吹鼓手在前引路,孝子们身穿白孝衣,头戴白孝帽,手拄哭丧棒,哭声响成一片。
他们跟在吹鼓手后面,从金俊武家院门出发,沿着哭咽河边的小路,向金家祖坟走去。许多人手拿白面捏成的灯盏,走一段就往右边雪地放一盏,同时抛撒纸钱。
返回时,在路的另一边也间隔放置面灯。夜色中,雪地上的路灯如流萤闪烁,场面十分壮观。双水村的老人们羡慕地议论:金老太太生了个真孝子,这丧事办得多体面啊!
第二天出殡前,举行了“游食上祭”仪式。全体男女孝子按辈分跪成方阵。吹鼓手引路,后跟两个手托供盘的村民,在孝子方阵中穿行。
托盘的是田五和一队前会计田平娃。他们左手举盘,右手拿白毛巾,迈着扭秧歌般的步伐,轻盈地走着,像是在表演节目。
接下来是令人紧张的“商话“环节。这关系到老人能否顺利入土。
“商话“就是由死者娘家的人审问孝子们是否孝顺,丧事是否尽心操办。此时,娘家人哪怕是个三岁娃娃,在孝子面前都是权威人士。如果他们中有人作梗,孝子们就别想安葬老人!
现在,俊武的两个七十多岁的老舅舅盘腿坐在炕头,身后站着其他小辈“皇室成员”,个个神情严肃。
金俊武领头跪在炕栏下的地上,身后跪着妻子李玉玲和大嫂张桂兰。接着是金强和俊武上学的儿女。其他孝子从屋里一直跪到院外,阵势如同群臣朝拜新皇。
俊武先向舅舅们汇报了照顾老人的情况,做了必要的检讨,又详细说明了丧事的操办过程,最后请求舅舅们提出意见。
孝子们都屏息凝神,等待娘家人的质询。按照习俗,娘家人总要提些意见,“抖抖亏欠“。
大舅庄严地盘腿坐着,耷拉着眼皮,像老法官般沉吟道:
“别的就不说了。我姐和姐夫在东拉河一道沟谁不知道他们的好名声?如今他们入土合葬,你们为什么不请礼生做个道场?”
所有孝子都心头一紧,没想到老舅提出了这么高的要求。俊武的媳妇李玉玲头叩在地上,心里暗骂:“老不死的东西!看你死了还能耍什么花样!”
俊武给大舅磕了三个头,回话说:“本该按您老说的做,但附近请不到和尚道士。要做道场只能去白云山请礼生,路太远,还不知道人家来不来......”
大舅闭眼不语——这等于拒绝了外甥的解释。场面一时僵持。
这时,二舅咳嗽一声,看了看哥哥,说:“就别为难娃娃了。俊武为办丧事已经尽了力,这我们都看在眼里......”
二舅是个明白人,主动为外甥解围。
大舅沉默片刻,抬起眼皮说道:
“那就这样吧,起来......”
金俊武和所有孝子连忙向炕上的“审判官“们磕头谢恩。
迎完村民送的挽帐和祭饭后,就要起丧了。
八个壮汉上前准备抬棺,前面两人提着长条板凳,供抬棺人途中歇息时停灵。
米家镇已故米阴阳的儿子如今继承了父业,是周边最有名的阴阳先生。他手持菜刀,走到棺木前象征性地在鸡头旁比划一下,然后把那只将归自己的公鸡扔在地上,转身念了会咒语,喊道:
“起殡!”
三声铳炮响起,吹鼓手奏起哀乐,八个人抬起棺木。金强扛着引魂幡打头,后面是举课幡和童男童女的孝子。
接着是吹鼓手,然后直系孝子手拉棺木上的纤帐,哭诉着出了院门。岁数纸和老太太生前的枕头在院畔点燃。与此同时,双水村所有人家的院畔都点起了避邪的火堆。
棺木在坡下作程式性停留,女孝子们在这里烧纸磕头后返回家中,不再去坟地。
重新起棺后,只留男性孝子。吹鼓手停止奏乐。人们在雪地上艰难行进,好不容易才将沉重的柏木棺抬到金家祖坟。
在墓地,阴阳先生成了主角。孝子们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年轻的米阴阳用罗盘指导将棺木吊入墓穴。这里的每个细节都关系着后辈的吉凶,丝毫不敢大意。
坟堆起好后,米阴阳念起招魂曲:
“......每日儿烧香在佛前,三载父母早升天。千千诸佛生喜欢,万万菩萨授香烟......啊哈!朱砂硼砂磨合砂......磨合钵罗啊,钵弥罗......罗罗罗饭钵......钵钵罗饭罗......”
念完经文,米阴阳在坟旁划了十字和圆圈,向坟堆撒了五谷,葬礼全部结束。
办完母亲的丧事,金俊武夫妇累得睡了两天两夜。从大哥一家被捕到母亲去世,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们的身心都已支撑不住。
他们心里都明白,老母亲正是因为俊文家的祸事才一病不起的。别的不提,家里的长孙没了,按照佛教的说法,被执行死刑也是横死的一种,老太太这是心里头坐下病了。
再加上大儿子和儿媳被判入狱,这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把自家男人养了一辈子的名声全都毁于一旦,老人家心里压抑成疾,最终挺不过去,完全在情理之中。
深冬的黄土高原,已然是一派萧瑟景象。塬上的草木早已光秃,上面盖着积雪,在带着寒意的风中瑟瑟发抖。
天地间灰蒙蒙的,连往日里最显生机的东拉河,水声也似乎变得沉闷迟缓,像是被这季节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如同无声的乞讨者。
按照相关规定,家中直系亲属去世,正在服刑的犯人是可以申请回家奔丧的。金俊文和张桂兰夫妇的情况,完全符合这个规定。
然而,从始至终,不论是金俊武还是他们的儿子金强,脑海里都压根没动过这个念头。他们甚至没有费心去通知狱中的两人。或许,即便他们知道有这个规定,也绝不会让金俊文夫妇回来。
否则,在“商话”那个至关重要的环节,面对娘舅家严厉的审问,他们根本无法交代——让一个戴罪之身,尤其是犯了如此不堪罪行的儿子,出现在母亲的灵前?
那恐怕真会激怒“皇室成员”,让老人连入土为安都成了奢望,如同这秋日里无法归根的落叶。
葬礼的喧嚣与疲惫过后,生活终究要回归那种近乎凝滞的常态。在一个天色阴沉、铅云低垂的下午,金强裹紧了单薄的衣衫,顶着凉飕飕的小风,分别去了父母各自服刑的监狱探视。他觉得,奶奶去世的消息,终究应该让他们知道。
通往监狱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荒凉,路边的衰草覆着一层灰白的尘土。在关押父亲的监狱那间冰冷、墙壁泛黄的接见室里,当金俊文从儿子口中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这个曾经在村里横行霸道、如今被剃了光头、穿着灰色囚服的男人,先是愣了几秒,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佝偻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涕泪横流,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妈……儿子不孝……”,紧接着,竟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颊,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旷的接见室里回荡,连一旁监视的狱警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
但那位经验丰富的狱警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只是更加警惕地注视着。他明白,这种源于骨肉亲情和深切悔恨的自我惩罚,从某种角度说,也是一种赎罪的表现,是监狱人性化管理中可以给予一定空间的情感宣泄,如同窗外那无法抑制的秋风呜咽。
金强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父亲状若疯癫的悔恨,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觉得那巴掌声像是拍打在自己心上,闷闷地疼。
当他去探望母亲张桂兰时,探视室的窗户正对着一片荒芜的操场,几片枯叶被风卷着,无助地打着旋儿。他几乎没能第一眼认出母亲来。
才一年左右的时光,母亲头上已是白发丛生,如同顶了一层寒霜,那张曾经精明外露、甚至有些刻薄的脸上,如今爬满了皱纹,眼神浑浊而怯懦,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在这高墙之内迅速地枯萎老去。
当金强低声告知奶奶去世的消息时,张桂兰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同样灰色的囚服上。她没有像丈夫那样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肩膀微微颤抖,喃喃道:
“是我们……是我们一家子,把金家的脸都丢尽了啊……妈走的时候,肯定心里还堵着……”
探视时间快结束时,窗外的天色更加昏暗。张桂兰用囚服的袖子抹了把脸,急切地扒着冰凉的话筒,嗓音沙哑地叮嘱儿子:
“强儿,等清明、七月十五烧大纸的时候,记着……记着多烧一份,带上我跟你爸的那份心意……替我们给奶奶磕个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恳求,像是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火苗。
金强看着母亲卑微而苍老的面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下。走出监狱那沉重的大铁门,外面是灰暗清冷的世界,一阵卷着沙尘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一阵眩晕。
他不禁想起去年,也是在一个这样萧瑟的天气里,自己去刑场为大哥金富收尸的场景。那个曾经被他仰望、带着他在村里“威风”的大哥,最后变成了一具冰冷的、额头上带着枪眼的尸体。
而平日里最疼他们兄弟俩的奶奶,在得知金富犯下的罪行和最终下场后,临终前曾留下话,决不允许这个给祖宗蒙羞的孙子埋进金家的祖坟。
最终,金富的骨灰只能草草找了个偏僻的、连杂草都长得稀稀拉拉的山坡埋了,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任由风吹雨打。
家族的声誉、亲情的牵绊、法律的惩罚、个人的悔恨……所有这些沉重的份量,如同这暮秋的寒意,无孔不入,都压在了金强这个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肩膀上。
他回头望了望那高墙电网,它们在天幕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缩了缩脖子,迈着沉重的步子,独自走向回双水村的路。那条蜿蜒在黄土丘壑间的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寂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