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的家中,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当省妇联办公室主任周芷薇被秘书引进来时,黎锦正站在书案前练字,笔锋遒劲地写着“静水流深”四个大字,头也未抬。
“周主任深夜到访,稀客。”黎锦落下最后一笔,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这个风韵犹存、举止间却带着一丝局促不安的女人。但美人迟暮,她终究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临近退休。
他并未请她坐下,这是一种微妙的下马威。
周芷薇勉强笑了笑,声音刻意放得柔和:“黎省长,打扰您休息了。省妇联的工作,一直承蒙省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代表妇联的同志们特地来表示感谢。”
“支持妇联工作,是省政府分内之事。”黎锦走到沙发主位坐下,示意对方也坐,语气平淡无波,“不过,周主任这个时间点过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说几句感谢的话吧?是为私事?”
周芷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深吸一口气,知道在这位目光如炬的常务副省长面前,任何迂回都是徒劳。她点了点头,声音压低了几分:“是……是忠涛……郭书记,他托我给您递几句话。”
“忠涛?”黎锦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带着一种审视的玩味,“这个称呼,倒是亲切。周主任和郭书记……关系不一般啊。”
周芷薇的脸颊微微泛红,不是羞涩,而是被某种复杂的情绪攫住。她避开黎锦锐利的目光,低声道:“都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他年轻时追求过我,阴差阳错,没成。后来我嫁到云海,相夫教子,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有什么交集。没想到,多年后,他会空降到云海当书记。我们……我们现在只是很好的朋友,他信任我,有些心里话,无人可说,只能找我倾诉。”她的解释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又难掩特殊关联的别扭。
“红颜知己?”黎锦轻轻吐出四个字,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既非嘲讽,也非认同,“那他让你递什么话?如今这云海的局面,郭书记还有什么‘心里话’需要通过你来传达?”
周芷薇感受到巨大的压力,黎锦的气场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艰难地开口:“他说……他知道之前很多事情,做得有欠考虑,可能让黎省长你为难了。他现在身体很不好,医生多次建议必须彻底静养。他希望……希望能从黎省长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信号。只要黎省长点头,他立刻就以病情加重为由,申请长期住院疗养,省委这边的一摊子事,他绝不再过问半分。只求……只求一个安稳。”
“安稳?”黎锦重复着这两个字,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
终于,他缓缓开口:“你回去告诉郭书记,同志的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既然医生说了需要静养,那就安心住院,好好治疗,务必把身体彻底调理好。云海省委省政府的工作,有班子集体在,有广大干部群众在,不会因为某个人住院就停摆。让他,无须挂虑。”
周芷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困惑。这就……答应了?如此简单?没有预想中的羞辱、刁难或者附加条件?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是郭忠涛迫切需要的“保证”?她忍不住追问:“黎省长,您的意思是……您同意了?就这么简单?”
黎锦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两道冰锥直刺过来:“周主任,那你觉得,应该有多复杂?或者说,郭书记还期待我给出什么样的‘保证’?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吗?”
周芷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连忙低下头:“我……我明白了。我一定把话带到。”
黎锦脸上的冷厉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副深不可测的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错觉。他话锋忽然一转,像是随口问道:“周主任在妇联工作,有些年头了吧?”
周芷薇一愣,下意识回答:“三年多了。”
“妇联工作,接触面还是窄了些。”黎锦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换个环境吧。省人大办公厅,或者卫生厅,你考虑一下,尽快给我个选择。”
周芷薇彻底愕然!她在妇联根基已稳,工作清闲待遇好,眼看再熬几年就能平稳退休,黎锦竟然要动她的位置?人大是养老地,卫生厅则是责任重、风险高的地方,这算什么?她下意识就想反驳:“黎省长,我在妇联……”
“嗯?”黎锦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目光再次扫过来。
周芷薇所有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她猛然惊醒,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是交换条件!更是对她和郭忠涛关系的彻底切割和掌控!她若还想在云海的体制内待下去,还想保住眼前的一切,就必须服从。她强行压下心中的不甘和一丝怨恨,挤出一个顺从的表情:“一切听黎省长安排。我……我个人倾向于去人大。”
“好。”黎锦点点头,不再多看她一眼,“那就这样。不送了。”
周芷薇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黎锦的家,坐进车里,才发觉手心全是冷汗。她立刻拨通了郭忠涛的电话,语气复杂地汇报了经过。
电话那头,郭忠涛沉默了很久,久到周芷薇以为信号断了,他才疲惫地开口,声音沙哑:“他答应了……虽然没明说,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芷薇,辛苦你了。调动的事,听他安排吧。以后……我们尽量少联系。”说完,便挂了电话。
周芷薇听着电话里的忙音,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冰冷的城市夜景,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和悲凉。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两个巨人博弈间,一枚微不足道、用过即弃的棋子。
省长办公室。
两天后,郭忠涛称病住院的消息正式传出。省长侯平石看着办公桌上那份《关于郭忠涛同志因病需休养、期间由侯平石同志临时主持省委工作的通知》,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特意将黎锦请来,先是郑重其事地商讨了几项重大工程进展,然后才貌似不经意地将通知推过去,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期盼:“黎省长,老郭这一病,看来短期内是难以康复回来主持工作了。省委这边群龙无首也不是办法,很多重大决策需要牵头拍板。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顺势推动一下,向上级建议,由我正式全面主持省委工作,而不是暂代,你看如何?”他的眼中闪烁着对那个“书记”位置的炽热渴望。机会千载难逢,他侯平石等了太久!
黎锦拿起通知仔细看了看,放下,目光平静地看向侯平石,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省长有多大把握,能推动上面在这个时间点,正式调整云海省委书记的人选?”
侯平石一怔,热度稍退,沉吟道:“这个……确实需要运作,也需要时机。但事在人为!黎锦,只要你我同心,全力争取,未必不能成事!你帮我这次,这份情谊,我侯平石绝不相忘!日后在云海,你我同心,何事不可为?”
他抛出了合作的诱饵,甚至带上了几分恳切。
黎锦缓缓摇头:“省长,我个人以为,现阶段,维持现有的班子架构,是最稳妥的选择。郭书记是因病暂时休养,并非免职。上面没有立刻派人下来,而是让您临时主持,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求稳!云海经不起再来一次大地震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抓住这个窗口期,把经济搞上去,把民生保障好,把社会大局稳住。只要发展势头好,一切平稳有序,上面自然会看到我们的能力,未来的安排,也自然会水到渠成。”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侯平石,“侯省长,您的下一步,我认为,不应该局限于能否在云海直接转正。我们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云海,或许只是您更上一层楼的跳板,而非终点。”
侯平石脸上的热切渐渐冷却,他听懂了黎锦的潜台词:黎锦不支持他现在就去争书记的位置!黎锦希望郭忠涛暂时“病”着,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这样黎锦就能最大限度地掌控省政府,乃至影响省委的决策。而对他侯平石,黎锦画了一个更大的饼——跳出云海,谋求更高更广的发展空间。
这固然诱人,但终究是虚的。侯平石心中涌起强烈的失望和不甘,但他看着黎锦那平静却无比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对方,更无力独自对抗上面的意志和黎锦的布局。他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带着几分苦涩:“黎省长深谋远虑,站得高,看得远。平石……受教了。就按你说的办,当前,还是以稳定和发展为重。”
黎锦微微颔首:“省长能理解就好。我们一起,把云海的事情办好。”
离开省长办公室,黎锦的眼神微微眯起。他阻止侯平石,并非全然为侯考虑,更是为了自己。一个“病退”无力、心存忌惮的郭忠涛挂名在前,一个渴望政绩、暂时合作又相互制约的侯平石主持在后,这样的格局,最有利于他在云海彻底站稳脚跟,推行自己的意志,而无需过早陷入与新任书记的磨合乃至争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