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好的……我当然没问题。但是，这样好吗？刷洗是最辛苦的工作——”
“没问题！我和朱美一样，虽然运动、读书、唱歌都不行，但做菜和洗碗还算在行。”
朱美低声说：“……我运动、读书、唱歌都还算拿手。”
厉乘风又笑了笑向小董点点头。
“……谢谢你。”
小董微笑着对厉乘风这么说，然后依照厉乘风的吩咐去做。
为了接手小董的工作，厉乘风站在流理台前和朱美并肩开始洗盘子、杯子。
冰冷的水使得洗碗盘的工作有点痛苦，但事实上，厉乘风本身并不讨厌洗碗盘，这工作甚至可以让他感到平静。听着纾缓情绪的流水声，厉乘风自然地开口：“朱美看起来也玩得很开心，太好了。”
本来想直接这么说，但厉乘风有预感如果说出这种主观判断，朱美一定会做类似“那是你的错觉！”这样的反驳。他思考了一下说：“——要是玩得不开心，我想你应该已经回家了。”
“……”
朱美沉默一会儿之后，带着些许迷惘的口气说：“……我……如果你问我‘难道玩得不开心吗’……其实我玩得还算开心。但是比起开心，还是惊讶的成分比较多。”
“惊讶？”
“是的。”
“什么事让你惊讶呢？”
“鹿宁宁学姐。”
……“喔！”厉乘风瞬间这么想着。
好几天前，在影协会社办里什么都不回答的朱美，看样子可能现在会透露些什么。会是因为今天一整天下来和大家混得比较熟了吗？又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不，说起来这是同样一个理由。如果她不肯打开心房，也不会喝酒了。
因此厉乘风继续洗着碗，尽量用显得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鹿宁宁做了什么让你惊讶的事吗？”
“……她看起来玩得很愉快。喧闹、大笑、发怒、喝酒，到最后还像那样睡得那么香。”
厉乘风不了解朱美为何因此感到惊讶。
“咦？啊……是这样没错。但这很值得惊讶吗？”
“我想是因为厉乘风学长不认识以前——小时候的鹿宁宁学姐，才不感到惊讶。”
朱美说话的同时，把洗好的盘子擦干，收进烘碗机里。留着蓬松有如的头发，侧脸表情如常冷淡，没有一丝笑意；这时还添了一份烦恼和复杂的气息。
“鹿宁宁小时候？……啊，我只偶尔听花说过一些片段，其他不清楚。而且因为对象是安柠，她的举止应该也和平常不同。既然是鹿宁宁，应该是聪明灵巧吧？”
“是的。她是个完美的小孩。从以前就是……完美到令人讨厌的地步。”
……令人讨厌的地步？
“第一次和鹿宁宁学姐见面时……年纪还很小，小到我不记得那时到底几岁。她教我写三次‘人’然后再吃下那时，我心里想着，怎么会有这么精致漂亮的女孩，她的举止好稳重。那时留下的强烈印象，到现在我都还清楚记得。”
厉乘风想起从鹿宁宁那里听说的事。
“她从小个子就很袖珍，体型纤细，宛如童话中走出来的妖精或天使。虽然我年纪比她小，但身高却差不了多少——甚至可以说我还比较高一点。总之，她就是非常美丽、可爱、头脑清晰、知识丰富。所以我第一次跟鹿宁宁学姐见面时就觉得她——”
“——觉得她如何？”
厉乘风催促她说下去。
“……因为都是小孩子……”朱美说话时露出嘲讽的微笑，声调也变了。
“你知道有些事情必须都是小孩，才感觉得出来吗？”
“咦？呃……啊，也许吧。”
“一开始我也觉得，她真是一个出色的孩子。但是不久之后，我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就算当时跟我在一起玩，或是和我父亲或她的祖父说话，只要她的母亲交代什么，她一定立刻笑着说好，然后跑到母亲那边去。而她那个笑容……啊，我怎么会突然对厉乘风学长说这么多。酒虽然好喝，但还真危险。”
朱美虽然这么抱怨，仍继续把话说完。
“……算了，就说吧，话只说一半也不舒服。随着时间经过，我渐渐了解到鹿宁宁学姐对她母亲……不，不只是这样，各种情况下，她脸上浮现的显得太过刻意的笑容，是伪装出来的东西。自此以后，我忽然觉得之前认为她是个很棒的孩子及优秀姐姐的我真像个傻瓜。我曾经崇拜尊敬她，却——”
朱美说到这里倒抽一口气，将脸转向厉乘风。厉乘风避开朱美的视线，装做没听到最后一句话。厉乘风这么做是在暗示朱美，要是她不喜欢，他也可以装做没听到那句话，希望朱美继续说下去。朱美看着厉乘风的侧脸半晌，终于再次低垂视线修正刚刚说过的话，然后接着说——声音里的防备减少了许多。
“——我之前其实不讨厌她，但她却是那样的人。我无法理解，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乖小孩’。不管单纯从演技的角度、动机，或鹿宁宁学姐的想法。”
……然而厉乘风知道。不管是鹿宁宁的事，或是鹿宁宁母亲的事。
并不是朱美想的那样。
而且这些事情对当时还年幼的朱美而言，应该是超出理解范围。
“……我无法不在意鹿宁宁学姐对周遭表现出来的‘演技’，于是小学那阵子我自己做了各种练习，却怎么也无法演出一个完美的‘好孩子’。我不懂鹿宁宁学姐在想什么，也变得不想见她……但是前阵子，我在学园艺术节看到的鹿宁宁学姐——”
朱美拧了拧加了洗碗精的海绵。
“电影发表会、选美比赛舞台上展现演技的鹿宁宁学姐——”
朱美平时冷静的声音显得激动。
“脸上有各种表情，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做作的‘好孩子’。我看到她和安柠学姐激动地互相较劲、因为那个女明星而烦闷焦躁、和厉乘风学长处得极为开心。而表演时的她，演技出类拔萃地精湛这一点虽然没变，但和小时候她表现给周围看的演技比起来，更有魅力，让人感到她的力量和勇往直前的特质……所以，我觉得……”
朱美仍低着头。
“如果厉乘风学长所在的影研会，能够引导出鹿宁宁学姐这样的部分，那真的很不简单。所以我很好奇，到底这是个怎样的社团。厉乘风学长能将鹿宁宁学姐造作的部分全部消掉，我认为你们之间关系早已超越儿戏般的恋爱，那是任谁都无法取代，命运般的连结。而我想近距离了解这种羁绊——”
朱美忽然住口。因为她听见有人惊讶地倒抽一口气，以及厨房入口处传来“喀锵”一声盘子碰撞的声音。厉乘风和朱美吓一跳，反射性回头。他们看见原本绷着脸的安柠，和他们眼神相对以后立刻摆出笑容，仿佛刚刚凝重的脸色不存在。
“厉乘风同学﹒朱美。这些盘子是小董收好的。”
“啊——啊啊。嗯，谢谢你，安柠。”
安柠走过来，厉乘风接过盘子。这时从朱美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比夕更加紧张。她难得显得焦躁地开口：“安柠学姐？刚才是在说……呃……那个——”
安柠歪着头说：“——刚才的什么？”
本来以为被听到了，是多心了吗？朱美心里这么想，不解的眼神往厉乘风看去。不，无法肯定。安柠的听力很好，应该已经听到了，但也有可能喝了酒，感觉变迟钝就听不清楚。先前很紧张的朱美，因为看见安柠若无其事的反应，于是松了口气。
“……没事，什么也没有。”
“咦？该不会朱美在说我坏话吧？说了什么？快招！”
安柠爽朗的催促朱美；朱美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慌忙说道：“没、没有说你坏话喔。倒是安柠学姐你好像满醉的，都闻得到酒味了。”
“咦？真、真的吗？厉乘风同学？我有酒臭？”
“啊……呃，呃，该怎么说呢？因为我也喝了很多，所以根本闻不出来——”
被迫接话的厉乘风这么回答的时候，南井社长探头进来说：“厉乘风，地板不扫不行吧？有吸尘器吗？”
“啊、啊啊。有，在工作人员准备室里面……我带你去。朱美，这边可以先交给你吗？”
“啊！那厉乘风同学，我来接手吧。洗碗我最行了。”
安柠边说边将盘子放在水槽里。厉乘风把洗碗工作交给安柠之后擦擦手，和南井社长一起走出厨房。这时厉乘风无意间瞥见堆在店里一角的大时钟，心想应该赶得及在五点之前收好。稍早安柠说今天的派对“简直就像电影之神给的礼物”——而这天使之日现在也接近尾声。
……明天李佳和夏琴两人应该会因为宿醉阵亡吧。
三名新社员加入后的新电影活动会议，看来需要延到礼拜一。托安柠的福，厉乘风感觉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
——全力以赴，再次得到电影之神垂青。
就这样过了天使之日，跨过周末，来到了礼拜一。换句话说，距离学园艺术节结束正好过了一个礼拜。午休时间，厉乘风利用礼拜日画了几张新作品“黄昏幽灵与恋爱少女二三事（暂定）”的素描，上面还标注了粗略的场景动作等。看了这些素描，安柠，鹿宁宁，李佳当然不用说，三个新社员也兴奋不已，然后一起发出欢呼。
“厉乘风同学，这是以‘黄昏坡道’为意象写出来的故事吗？”
“哇，是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故事？幽灵？不会是……恐怖故事吧？”
“什么什么？男女高中生与只在黄昏时分现身的幽灵少女。高中少年少女和幽灵少女交流、调查少女身分及死亡原因，过程中产生各种苦恼、做了许多充满青春气息的事，然后原本没有勇气发展的恋情跨出了第一步，如此逐渐学习成长。哈哈，果然很有厉乘风的风格，唯美而带点感伤的青春故事。”
李佳带着佩服的口气念出概略写在摄影分镜图旁边的概要，而在一旁的夏琴也发出了感叹，只是感叹的原因和李佳不同。
“呜哇……总觉得好厉害，好有电影的感觉。哦——原来拍电影就是从这样的图像开始的啊——”
“嗯，但我想基本上大多是从剧本开始。”
“咦？真的吗？”
“没错。因为这和动画不一样，是用摄影机实际拍摄。只是厉乘风他习惯用这种粗略的分镜图开始。这部分每个创作者的习惯都不同——夏琴你对这方面的话题有兴趣吗？有吧？而说到以设定图般的分镜图开始的电影导演，当然就会联想到国片史上最杰出的——”
李佳的反应正好证明她一得知新作品的点子就感到极度兴奋。她眼睛闪闪发光，滔滔不绝地说明电影制作的专业知识。“咦？咦？咦？”夏琴菜在一旁听得困惑，安柠和鹿宁宁则忍不住窃笑。这之中，朱美忽然看了小董一眼说：“小董，你怎么了？”
“啊，没、没事。”小董看分镜图看得入神，听见朱美关心的询问，只是慌张地摇头……
然后一向紧张不安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嘴角愉快地轻轻上扬，再次将视线落在素描本上。
“……只是……真的太棒了……”
毫无修饰的言词。光听就知道那不是在拍马屁，而是打从心底这么想。这些话让厉乘风的心里涌出无比的勇气。上次，还有上上次也是，公布自己构想的时候，总担心如果无法获得大家的认同该怎么办。
也许是察觉厉乘风这样的情绪变化，李佳嗤嗤窃笑。
安柠则大力赞同小董的看法。
“我也这样认为！厉乘风同学，我和小董的看法相同！不知为何，只要看着这分镜图，就有许多画面浮现在脑海里。夕阳西下时，静默地伫立在微暗的百合峰坡道上的幽灵，和抱持恋爱与青春期烦恼的高中男女……”
“没错！”鹿宁宁也笑着点头。
“我也觉得这构想可行。而且这样的气氛正好适合在接下来的季节——秋天、冬天拍摄。虽然不该自以为了不起地评论太多，但这个构思非常具有你个人的特色，里面包含了新的挑战，却又不至于好高骛远。”
“——真的吗？”
被鹿宁宁这么一说，厉乘风更是放下心里的大石——比起听完安柠，小董的评论，这更是别具意义。
“是的。”听到厉乘风提心吊胆地确认，鹿宁宁脸上带着微笑用力点头。李佳也跟着说：“的确是这样。而且……”
“而且怎样？”
厉乘风转过头，李佳就笑着说：“我还满喜欢厉乘风你想到的这个积极又正面的故事。”
安柠也甩着双马尾，兴奋地说：“我也是我也是！”
……这构想大概是在梅雨季前后成型。直到暑假那时和南井社长他们一起举办试胆大会时，看到兰兰扮演的幽灵产生一些联想，模糊的想法才出现明确的轮廓。
只是，这故事光是主要登场人物就有三个人，而故事发展下去——具体来说，高中少年少女调查幽灵死亡的原因那些章节，就需要更多的登场人物来推动故事进行。就算再有构想，如果是之前的影研会，就现实条件看来根本无法完成这剧本的拍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