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失明的那段日子,吕树很不适应。
对于吕树而言,最痛苦的不是一瞬间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的失去感。引以为傲的视力、精准的刀锋、明确的判断力……尽皆化为乌有。他像个笨拙的孩童,在熟悉的房间里磕碰,连倒一杯水都变得困难,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声音、气味、触感。
一股强大的恐惧感吞没他——一个无法挥刀的人,要怎么作战。
然而,失去视觉后,有些东西反而更敏锐。
他能在沉甸甸的黑暗中,细密地感知到旁人叹息的轻重——说谎、隐瞒、强颜欢笑、故作冷淡……一种偌大的饱满感包裹了被茧包裹的蝴蝶,它看不见,可它的蝶翼敏感到能感知到每一寸叶片的振动。
苏明安在隐瞒着什么,关于这长达七十年的诡计。
吕树立即开始适应黑暗的世界,他开始学习用耳朵分辨脚步声的轻重缓急,判断来者的身份;他学习用手掌触摸万物,判断眼前的是什么。他固执地一寸寸重新架构自己的世界,直到他的世界里复又长出了鲜花与破茧的蝴蝶。
他回到了岗位。起初处理公文效率极低,但他有足够的耐心。逐渐地,他开始用神力做出精细的行动,他写会议纪要,写政策分析,后来,开始写一些更私人的东西——记录。
在世界游戏刚结束时就说好了,他要作为“近侍官”记录“界主”的一切。
从世界游戏初遇时那个还有些青涩、会紧张、会讲冷笑话的少年,到后来不言不语、眼神日益沉寂的界主。他写苏明安在庆功宴上偷偷把不喜欢的食物拨开,写苏明安有时候也会蹦出几句无厘头的吐槽,写苏明安深夜独自站在星图前沉默的背影,写苏明安在新年夜做的饭很好吃,写苏明安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神明的疲惫与迷茫。他写那些被官方历史简化或忽略的细节,写一个更鲜活、更复杂、也更……像“人”的苏明安。
写“人”,而不是记录“神”。
他与格桑嘉措,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却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躁——当注意力从“失去了什么”转移到“还能记录什么”时,黑暗似乎不再那么可怕。
他终于学会了“写小作文”,出版后名为《灯塔观察手记》,被无数人争相阅读。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实的叙述,却打动了许多人,让新生代看到了一个不同于教科书和影像中的界主。
他不再仅仅是“刀”,他成了“记录者”。
他用另一种方式依然站在同伴们身边,履行着守护的职责。他无法再为他们看清前方的敌人,但他可以为他们记下走过的痕迹。
冬天很漫长。
将近百年的黑暗,吕树却仍然记得失明前的美景——晨光初透时,院墙上的爬山虎会醒来,风轻轻颤动时,整面墙就成了一幅流动的织锦。夕阳会把碎金撒进太华山的树冠,每次他上山,都能瞧见山下的炊烟从青瓦间袅袅升起,将整条巷子熏得柔软。
替自己看看这纷繁的世界吧,只要还有人照亮漫长的黑夜,他们就从不会离开春光。
吕树以为,这样的平衡会持续下去,直到命运的终点。
直到近二十年,苏明安找到了他与林音。
“我希望你们和我保持距离。”苏明安说,“接替你们位置的,会是副界主。”
吕树茫然地抬头。
“我要做一件‘背叛’全世界的事,一旦那件事公开,和我关系亲密之人都会遭到牵连。而你作为我实力之下第二人,我希望你到了那个时候仍然保持洁净,能够第一时间站出来领导大局。”苏明安说,“接下来,我会将你调离世界枢纽,不与我出现在同一场合。”
“感觉你越来越忙了。”林音抱胸道,“没事吧?你是神明,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抱歉,是我太忙了。”苏明安露出微笑,“我一直在想一个计划,也做了许多次模拟……等到那一日到来,希望伤亡能少一些。”
他俯下身:
“等一切结束,我们就自由了,那时我们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那是苏明安微笑着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日后,那人的神情彻底封冻,仿佛被某种沉重之物所冷凝。吕树听闻过星球的探索进程,眼前的遗珠星是唯一的希望。就是这颗希望,让苏明安不再露出笑容了吗?
他们很快被调离了世界枢纽,旁人以为吕树和林音失权,纷纷蜂拥而上。
为了演出“不合”的样子,吕树收起了所有关于界主的记录,不再续写七十多年的观察手记。人人都说界主彻底变为了冰冷的神明,故而吕树不再将其视作“好人”,二人渐行渐远、不再同谋。亦有人说,界主这些年做过太多独断专行之事,吕树这些榜前玩家心怀异议,想要夺权,毕竟谁都看得出来,界主已经日渐虚弱,有时甚至依靠轮椅。
他们之间越来越沉默,即使偶尔面对面走过,也像是彼此不认识,一句多余的话都欠奉。多少年以后,吕树恍恍惚惚察觉,他已经很久没能感知过苏明安的眼神。
记忆里,唯有一道冷冰冰的背影,细长的影子仿佛拉出深黑色的天堑。
有一日,吕树从世界枢纽最高层离开,恰好此时苏明安不在,吕树独自站在浩如星海的操作台前,望着一行行冰冷的数字、冰冷的星空、冰冷的社会模型……眼前的一切关乎整个文明七十亿生命的命运,浩大到令人头晕目眩。
然而,吕树望见了,旁边平台上摆着几个摆件。
它们就像装饰品一样不起眼,鲜明的色彩却在这白色的中控室格格不入,仿佛外来物种。
奈落的木雕、盛开的咒火之花、银色戒指、黑鸟雕塑、水母发卡、彩色方糖、羽毛笔、汪星空的人皮面具……一桩桩,一件件。
“祂”从未忘记。
吕树伸出手,隔着玻璃触碰他们,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苏明安居然把戒指都放在了这里。
那些跟随了他数十年的戒指,他不再佩戴了。
这说明什么?
他……要做什么事,怕连累到这些吗?
吕树握紧拳,沉默地注视这些安静躺在玻璃柜里的物件,他的脑海里一瞬间没有任何思想,空白得仿佛新生的婴孩,直到他突然听见,玻璃柜里一个机械戒指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要……走……”
不要走。
他都把你摘下来了,还说什么不要走。
吕树转身,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脚步仓皇得像逃离一场噩梦。
他开始反反复复做着亲手掐灭火焰的噩梦,上一个瞬间,他们还在苏明安二十一岁的生日宴上欢笑,在花树下许愿。下一瞬间,他满身冷汗惊醒,望见墙上挂着的一张张黑白照片,想起那些被丢下的爱恨。
为什么要丢下呢。
为什么要在我们头上悬吊起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呢。
直到那一日。
苏明安找到了他,在堆满了旧书稿的的办公室。一袭白衣的界主以惯有的神情步入,但吕树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终于来了。他想。
落下吧。
“吕树。”苏明安的声音很轻。
吕树放下手中的刻笔,面朝声音的方向:“在。”
长久的沉默。
然后,苏明安开始讲述。平静地、清晰地,将隐藏在“创生计划”之下的真相透出。包括那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包括“创生”只是要将文明信息刻印在遗珠星上,包括所谓的“保下少数人”也只是一个为了让谎言更真实的谎言,包括最后一步——斩杀世界树。
苏明安没有说具体的缘由,他告诉吕树,请在正确的时机落刀。
他还说,林音也将是计划的一部分。
吕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看不见苏明安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出那双金色眼眸中的平静,一种近乎残忍的、接受了一切的平静。
其实吕树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只是,苏明安要他做的事,甚至比他噩梦里更残忍。
“……所以,”吕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你需要一个……行刑人。还需要林音为你维系秩序,山田为你背书……”
“是。”苏明安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行刑人必须是你。玥玥不在了,只有你在我完全放弃抵抗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完全‘杀死’我。”
信任。何其沉重的信任。
让他亲手,扼杀自己黑暗世界中唯一的光源。
——可如果真的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亲手扼杀来之不易的春光,残忍地让他成为这个熄灭火焰的人,又为何这近百年来要以始终温柔的、平静的、乐观的态度,去引导他们、照顾他们、欺骗他们未来会走向明媚灿烂的未来,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害怕?
骗子。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想起自己是如何一点点适应黑暗,如何凭借对光明的念想支撑下来。而现在,这份火焰却要求他亲手将其终结。
“为什么……”
“你真残忍,苏明安。”
他几乎不会说出这样指责的话。
面对神明,他仅有应答,连反驳都少。
但这一刻,他确信自己确凿无疑,且毫无悔改地怒斥对方,以自己能想到最愤怒的词汇发出控诉,指望着某种无法回转的既定。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活了第二次,找到了三个好人,挣扎了十二个副本,适应了无数次黑暗,找到了新的方式站立,以为终于能走到最后,却发现路的尽头是必须由他亲手熄灭的火光。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模拟日光灯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终于,吕树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
动作轻微,却重若千钧。
“好。”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为你们实现理想。
他无法拒绝。不仅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更因为……这是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给了他方向和意义的人最后的请求。
“……告诉我时间,地点,斩杀方位。”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平静得陌生。
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体内某种支撑了他百年的东西悄然碎裂。
……
临别前的半个月,吕树和林音来到了苏明安的房间。
“来!新出炉的关东煮,山田亲手制作,原装美味!爆炸好吃!”林音拿着一桶关东煮走了进来,一脸乐呵呵的。
“小心些,别弄坏这些屏幕。”苏明安摇了摇头,露出微笑。
“嘿,你终于笑啦,我还以为有什么东西把你的脸冻住了呢。”林音抱胸道,“易颂念叨你很久了,你还是第一次这么久不去做心理咨询,忙完这阵子别忘了。”
……心理咨询吗?人都要不在了,还要心理做什么。
苏明安看向吕树,“药一直在用吧。”
“在用。”吕树说。
“这家伙彻底恢复视力,还要多久啊。”林音拍了拍吕树的肩膀,“苏明安,要是等你忙完这一阵,吕树还看不见就太可怜啦。”
“很快。”苏明安微笑,“药物已经恢复了他的眼睛,只要未来有极其强大的能量帮助……他会看见的。”
“极其强大的能量帮助,那岂不是要等到他成为一级神?那要等多久啊。”林音摇头叹气。
“不必担心。”苏明安说。
他会把眼睛交给他。
……
临别前的前五天,山田町一闯入了苏明安的房间。
“别,别赶我走!”山田町一很有经验地大喊,他已经被赶走过太多次,“我是给你带奶茶的!放这了,我走了!”
“山田。”然而这一次,苏明安没赶他走。
山田町一回头,望见猩红软管之下静默而立的神明。
“你的二次元逛街规划图,给我看看吧。”
山田町一立刻拿出在兜里放了几十年的规划图,一副邀功的姿态,绘声绘色地介绍:“你看,这边有很多知名Ip,这边以官方为主,那边是同人。这里有许多世界游戏期间的周边,我帮你排除了你不喜欢看的部分,剩下的都是清新帅气健康的……”
霜雪般的神明静静听着,仿佛这一刻,他们假想着走过了街头,数之不尽的繁花纷扬而落。
苏明安收起了这张规划图,与戒指等摆件一同放在了玻璃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