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撒副界主。”林音的声音平稳,“根据紧急委员会第1号令,请您配合我们接受关于‘创生计划’执行期间相关决策的全面调查。”
凯尔撒抬起头,与维尼奥相似的湛蓝色眼眸里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意外。他平静地看向林音,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我明白。”
界主不在了,“左膀右臂”该被清算了。他有心理准备。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襟。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映照在年轻而英俊的脸颊。沉重的铁环扣在了他的双手,将他拽入深沉的阴影。
……
——如果你的面前有一枚红色按钮,只要你按下去,世界将在五百年后毁灭,而你将获得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钱,你会按下去吗?
——如果杀死一位曾经拯救过整个人类文明的神明,你与身边的所有亲人朋友都能活下去,反之所有人都会死,你会按下杀死祂的红色按钮吗?
行于薄暮长路,海水如潮涌来。
“嗒。”
2118年12月31日晨间8点,太华山下。
一架直升机飞向山底,舱门打开,一道握着黑刀的白发身影走出。
吕树下了直升机,向着山路前行。自失明后,吕树的步子第一次走得这么乱。
“嗒,嗒。”
他跌跌撞撞走着,山路崎岖难行,更有世界树无孔不入的威压,唯有他这位二级神能勉力上山,前往世界树。
身后仿佛涌起了推力,有无数声音在推动着他迈步,有无数目光在推动着他前行。
人们的嗓音,人们的视线。
——前行,前行,去斩杀,去根除。
“嗒,嗒,嗒。”
风在耳边呼啸,世界倾颓的声音愈发清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剧烈而恐怖的溶解,无数混乱正在发生,而为了平息这一切,他需要——
“那个人已经失控了,神性吞没了他!”仿佛有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果换作以前的他,他也一定会选择保下大多数人的办法,而不是用七十年为代价,换取一个大多数人死去的结局。如果结局注定是这样惨烈,他当初为什么不选择进入玥玥的巧克力之梦呢?”
“他已经失控了,他成为了文明的代价。他从救世主成为了阻碍。”
这是,这是谁的声音?
吕树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他却仿佛看到了,无数双眼睛、无数个声音……从什么地方长出、发芽,开出了一朵一朵黑白色的花,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有一瞬间想举起手里的剑,挥向这些声音,干脆把这个世界毁掉,这样一切都轻松了。
然而,记忆里的一个画面拉住了他,那是一双黑色杏仁眸,来自于几天前的一个夜晚。
“苏明安,你明知屏障过不去,你是想让人们进入北望的小世界?”
“不,那也是谎言,北望的小世界也不够人们进去。”
“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你想做什么?”
“吕树,我需要你,帮我完成最后一步。我以前说过,如果到了注定的时刻,希望你成为我的介错人,现在,到了执行的时候了。”
“可你根本还没到失控的时候,你还很清醒,我为什么要动手?”
“我不能告诉你们真相,我怕有人听见。按照我说的做,不要追问缘由,好吗?在正确的时机里,落下正确的一刀。”
“……你真残忍,苏明安。”
“抱歉。”
“……好,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为你实现理想。”
白发青年向前走。
——太华山,世界树根系蔓延之处。
入目所见,树木苍翠欲滴,草叶摇曳生辉,高大山岳拔地而起。这里曾是文明的生命源泉、信仰汇聚之地,庞大的树冠遮蔽了天光,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的气息。
吕树没有视力,却比任何人都能看清这棵树。他以全身的感官感知到了那棵巨树核心处的灵魂。
“开始吧。”通讯频道里传来参谋长索图亚的声音。
几乎在声音落下的瞬间,吕树感到一股庞大无匹的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他的身体、他的灵魂。
那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希望、恐惧,和对生存最赤裸的渴望。
从即将获救的极端希望,到骤然得知是谎言的极端绝望,整个文明长达七十年的等待化为乌有的落差感,情绪放大到了极致。亿万人的情绪化作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拉扯着他。有母亲祈祷孩子活下去的哽咽、有恋人紧握双手的颤抖、有士兵听从命令的坚毅、有暴乱者歇斯底里的诅咒……驳杂、混乱、疼痛。
“……咳。”
吕树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亿万生灵的分量几乎要将他敏感的精神撑爆,每一种情绪都像是长针刺入他的神经。
痛苦。
无与伦比的痛苦。
他天生就对“痛苦”有着异乎寻常的承受力。此刻,仿佛他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苏醒了。
一丝丝深红色的气息从他体内析出,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这是“痛苦”的权柄,是迈向一级神域的阶梯、是诡计恶魔神格的升华。他每向前一步,来自世界的压力便重一分,深红色的神格光芒随之炽盛一分。
皮肤开始浮现细密的裂纹,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气势越来越强,神力越来越膨胀。
扶桑高塔,黑发女子手捧雏菊,站在一处废弃高楼的边缘,狂风吹拂着她的长发。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苏明安。”她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里,“谎言……从最初面对我的谎言,到面对水岛川晴的谎言,面对高维的谎言……到最后面对全人类的谎言,你的一生贯彻着谎言……”
世界枢纽房间内,格桑嘉措瘫坐着,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温润的石头。他盯着屏幕,喃喃自语着:“界主,如果你只是为了庇佑少数人,那当初为何与我说话时,要露出那样满足的笑容?我明白你不是那种人,你一定在计划什么……”
遥远的星球尽头,一道不似人形的身影伫立,手中拄着一根细长的柱状物,仿佛手杖。祂遥遥望着这一幕,扶住帽檐,转过身。
“……下次再见,挚友。”
街头巷尾,人们屏息凝神,暴乱奇迹般地停止了,他们被这命运转折的一幕攫住了心神。有人捂着脸不敢再看,有人跪地祈祷,有人紧紧抱住身边的亲人。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笼罩了整个世界。
“可不可以不要杀……”有人小声说。
“你想死吗?”另一个人说。
“我是孤儿,没什么朋友,死了我也无所谓,我总觉得不应该……”
“我也觉得这种转变太快了,就像背后有什么东西推着一样……是那些榜前玩家和上层的计划吗?”
“嗒。”
吕树一步步攀上太华山,清风与芬芳与他擦肩而过。
他们曾无数次约定在太华山旅游,然而,吕树从未想过,最后一次赴约是此处。
上山时,他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神格越来越清晰,他的气息越来越接近高峰。
【“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叫上大家,一起去太华山看看吧。”】某一个午夜,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汇报后,苏明安揉着额角,嗓音带着倦意,【“听说那里的日出很壮观。虽然我可能看腻了……但你们应该会喜欢。”】
石子滚落,靴跟踩过倒伏的草叶。
吕树仰头望去,太华山的朝阳犹如烈焰,确实好看。
“嗒。”
【“苏明安!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彩带飞舞,灯光温暖。一个奶油蛋糕精准地砸在了吕树脸上,林音在笑,苏明安也在笑,那是少数几次他卸下重担真正开怀的时刻。吕树板着脸,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在想。
可不可以不要带走他们。
山路转弯,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岩石。
浑身的痛苦越来越沉重,吕树喘着气,神力沉重如山,一步步向上迈步。
“嗒。”
【“要是能在一个种满花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一场烟火就好了。”】苏明安靠在窗边,望着窗外模拟的星空,轻声说。【“不用很大,就我们几个人,不用想那些麻烦事……”】
“嗒。”
身体好痛。
【“吕树,要是以后我变得不像我了……我希望你成为我的介错人。”】苏明安指了指吕树的佩刀。后来,吕树一直收着这柄佩刀,直到它在某次激烈的战斗中化为齑粉。他找了许久,才找到一柄完全一样的刀。
“嗒。”
向前,向前。
去见祂,去杀祂。
【“喝点饮料吧,据说能暖身子。”】一个寒冷的新年夜,林音拉着他们走出宴会厅,鼻尖冻得微红。他们喝着暖暖的饮料,看着虚拟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山田町一大口饮下饮料,长舒一口气:【“好喝!有时候,真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真好啊,美好得就像偷来的时光。”】
【“要是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掌心被粗糙的树皮摩擦,吕树咬紧牙,一步步攀上山峰,一步步朝着山顶的世界树走近,掌心磨出了血丝。
寒冷的风吹起他的白发,过往的一幕幕犹如消散云烟。
那些熟悉的身影,已然在百年的时光后,渐渐化作烟雾消散,唯余袅袅回音。
“嗒。”
【“塔兹米和同伴们幸福地生活,他们用爱建造了一座高高的塔,再没有人能讨伐他们了……”】
【“真的是这样的故事吗?”】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嗒。”
【“我想,还是做回第一玩家吧。若只有百年……那便百年。”】
【“你本该几千几万年……”】
【“和你们一样也很不错。也许我真的会有一次选择几千几万年,甚至把你们都吃掉了……但是,现在,我想陪在你们身边,我想守护那些笑容,我想挽救这个世界的悲伤。”】
……
“嗒。”
【“如果你以后不见了,我会找遍天下,走向宇宙……也要找到你。”】
……
【“能不能不要带走他。能不能不要带走他。”】
……
【“请给我一朵野雏菊吧……”】
……
【“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战斗,谢谢你学习的公文,谢谢你放下的刀,谢谢你送给我的花,谢谢你……一切。”】
……
每一步,他踩碎了一段回忆。
每一步,离着等待他的“结局”更近一分。
无数声音仍在耳边嗡嗡作响,催促着,蛊惑着。
“我不是,为了你们……”吕树低声说。
“我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声音。”
他是为了一个承诺,一双独一无二的黑色眼睛。
“嗒。”
他终于登上了山顶。
太华山顶,光辉渲染得不似人间,根系如同大地的脉络,世界树的主干巍然屹立,映照出万丈光辉,亿万条水晶枝叶垂落,美丽得犹如水晶宫殿。
有神明垂首,三千银丝随风而落。
流光映入眼瞳,有一瞬间,吕树恍惚间以为,历史是一场轮回,他再一次回到了罗瓦莎,回到了罗瓦莎的世界树下,亟待斩杀世界树。
上一次,是他为了苏明安奋不顾身,为了救下被世界树吞噬的苏明安,向世界树斩去……
这一次。
他刀锋所指的对象,变成了谁。
树皮上的纹路如同古老的文字,流淌着柔和的光芒。主干前,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白衣胜雪,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巨树融为一体。
衣裳在无形的能量流中微微拂动,发丝与摇曳的光须几乎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宁静与神性。
祂闭着眼,仿佛在沉眠。
无数辉煌雪白的触须自然地散落,犹如祂流泻的长发,分不清哪里是枝,哪里是叶,哪里是发,哪里是光。
另一道身影同样等在这里,金眸璀璨,是苏凛。
吕树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巨树,暗红色的神力在周身疯狂流转,身体的每一寸灼烧得剧痛无比,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紧紧握住黑刀。
他的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定格,不是刀剑相向,亦不是千万人的哀求与祈祷,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苏明安和同伴们趴在文件堆里安静的睡颜。
是某些最初,也最想守护的东西。
“……明安。”
“大家。”
……
【“我决定追随你,我喜欢永远心怀未来的人,我喜欢你,我认为你值得成为我的光。”】
……
或许,在与这位青年成为挚友前,他就已经开始祭奠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