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开口的宋言，缓缓解下了脸上的面巾，放在桌上。
蒲歌下意识地想开口提醒宋言与萧明月保持距离，不等她说话，帘幕内的陆九莹已经缓缓起了身，走了出来。
萧明月和陆九莹都戴着面巾，三人各自坐得有些距离。屋内的气氛再次变得沉寂，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为何要应鹰王去延州？”
宋言率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萧明月脸上。
萧明月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问道：“兄长会随我一起去吗？”她的目光直视着宋言，带着几分试探，几分笃定。
陆九莹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宋言看着萧明月的眼睛，轻声开口：“你既知我会去，为何还要问我。”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怒意，似乎已经习惯了萧明月现在做事独行独往，不与他商量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并非没有失落和担忧。
“鹰王说要去寻延州王复仇，我不信。”萧明月说出心中所想，“各州现在都乱成了一锅粥，延州胜兵两万，又与漠北暗通款曲，鹰王不过是个偏安一隅的小邦首领，手下不足千骑，避祸尚且不及，怎敢主动寻仇？”
她抬眼看向宋言：“西境谁不知道鹰王莽撞贪生，曾有苍岭州邦的骑兵扰他边境，他闭城不出，任凭牧民被劫掠，如今却突然变得如此英勇，这不合常理。”
宋言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是说，他另有图谋？”
“不是另有图谋，便是他有恃无恐。”萧明月的声音沉了下去，眼底掠过一丝寒芒，“他不怕延州，说明他背后定然有支撑，可一个小小的尉州，能有什么底气？要么是与其他州邦结盟，要么……是得了更强大的助力。”
“更强大的助力？”陆九莹轻声重复，“你是指……漠北的势力？”
萧明月没有直接点头，却也没有否认：“西境如今暗流涌动，各邦争斗不休，北道的乱局，未必不是有人刻意挑起。鹰王敢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说不定就是得了漠北某一方的许诺。”
“即便是鹰王与他人联盟，那亦是他们的恩怨，你不必掺和其中。”宋言定了定神，语气带着几分劝诫，“墨州丢的那些牛羊，还断不了一国的生计。等熬过今年的寒冬，待来年水草丰茂，他们自会缓过这口气来。”
“那那些百姓呢？”萧明月看向宋言，透过薄薄的面巾，依旧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质问，“那些被鹰王掳走的牧民，他们家中或许还有老人，有孩子，有怀孕的妇人，他们如何熬过这个冬天，熬过诸州的战火呢？兄长觉得牛羊没了可以再养，草场没了可以再找，可人的性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相信辅国侯会做好安排。再者那些人去了尉州，也一样过活。”
“原来，兄长是这般看待的。”萧明月的语气突然冷了下来，“四海为家，哪里不是家呢？你怎会明白家人分离，百姓流离之痛苦。”
“渺渺，你不必刻意说这些话来激我。”宋言声音轻柔，眼底漾着无奈的疼惜，“你该知道，自你踏进宋家大门的那日起，阿父、叔父，还有我，便早已把那个院子，当成了心之归处。我们走南闯北，行过多少风沙路，做过多少难抉择的事，心头总惦着你。是因有你在，那方小院才算得上家。我怎会不懂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又怎会不懂百姓流离失所的颠沛之苦？”
陆九莹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她想起以前在憉城，萧明月总是一口一个“兄长”，言语间满是依赖与维护，而宋言也总是将她护在身后，哪怕自己身陷险境，也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那时的他们，兄妹情深，羡煞旁人。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阿尔赫烈的死，西境的乱局，长安的纷争，像一道道无形的鸿沟，隔在了他们之间。萧明月变得愈发坚硬，凡事都想自己扛，而宋言，也因为身在朝堂，多了许多顾虑与牵绊。
陆九莹内心一声浅叹。
***
“那你为何断了我与阿父的书信？”萧明月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可这种平静，却比愤怒更让人难受。
宋言的眼神暗了暗，语气带着一丝疲惫：“我只是不想他们为你担心。长安的局势复杂，你的消息一旦传回，很可能会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不仅救不了你，反而会连累整个宋家。”
“我本非宋家亲生，却能得长辈这般掏心掏肺的牵记挂怀。那墨州的百姓，背井离乡，离开部族，他们的家人又何尝不是这般日夜牵肠挂肚？”萧明月终是难掩怅然之色，“人这一辈子，感情哪里分得清什么亲疏远近。真正的一家人，不必靠血脉牵绊，若心不在一起，就算血脉相连，终究也算不上一家人。”
她这话像是在说墨州百姓，又像是在说自己。
“这就是你想说的？”宋言能感受到萧明月心中的委屈与疏离，却不知道该如何化解。
“自然不止。”萧明月一声沉叹，“兄长能告诉我，你此番入西境，带兵一千，是从哪里调的兵？银月关的顾山将军，素来只听圣上号令，你凭什么能调动他的部下？”
宋言看着她，说道：“我有圣上口谕，银月关、泰安侯、秉忠将军，还有业成，皆听从我调令。”
“圣上口谕？我护送小河公主回程途经七州，困难重重，受阻无数，仑州、夷州都没有收到长安的指令，唯有兄长带兵越关而来，鞭长莫及的道理圣上岂会不明？”
宋言神色微变，他知道，萧明月心思缜密，想要瞒过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宋言解释：“回程的具体情况你也了解，业成赶至南城被困其中，如此混乱之间，泰安侯稳固仑州，最为稳妥。”
“说到底，能不顾一切来护我的，只有兄长了。只是兄长这般行事，未免太过冒险。”
宋言知道萧明月这是在套他的话。
“阿姊，你上书长安，具体是如何请求的？”萧明月转问陆九莹，打破了与宋言之间的僵持。
陆九莹说道：“我奏疏呈递圣上，有三请。其一，请旨令顾山将军率部镇守你回程之路，严防背后遭人突袭。其二，奏请夷州出兵扼守北道，防备漠北部族来犯。另请圣上调拨兵马，令泰安侯与秉忠将军分兵两路，一队前往接应，一队坐镇北道，专司防御。”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这封密信递上去之后，一直没有收到长安的回复，我本以为是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现在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萧明月的目光重新落回宋言身上：“圣上，根本就没有应答上书。”
旁侧的蒲歌内心一颤。她一直以为宋言是奉了圣旨前来，却没想到竟然是私自带兵，若是如此，那借兵的顾山，还有宋言都是犯了滔天大罪。
宋言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桌面，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印证。
萧明月再出声：“兄长，可是太子委托前来？”
宋言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知道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是。”
“你可知你这般做，会将太子置于何地？”萧明月眉头紧蹙，“朝中一直在寻太子的过错，诸皇子虎视眈眈，就等着抓他的把柄。兄长可以置身事外，不与任何势力为伍，但怎能陷太子于危难之中？私自带兵，假传圣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那你的困境呢？该如何解？”宋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语气带着几分激动，“长安之乱，东宫自有变法，殿下的身后有霍家，有丞相，还有一众文臣武士，他能自保。可你与九公主万里之外，西境皆是算计你们的人，你们的危难该如何解？”
“我自有办法。”萧明月不看他。
“什么办法？若是寻得一个有权势的夫君护你，那现在呢？阿尔赫烈已经身死，你要依靠谁？”
这句话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萧明月。
***
萧明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目光冰冷地看向宋言：“兄长与其操心我的归宿，不如想一想，你犯下假传圣旨，私自调兵的死罪该如何解？”
“我……”宋言正欲反驳，却被陆九莹打断了。
“好了。”陆九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威严，“你兄妹二人不必这般言语相激。宋君并非忤逆造反的臣子，他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片护妹之心。”
她看向宋言，眼神温和却带着洞察力：“太子或许担心我们在西境处境不安，行事思虑不周，但宋君护从圣上左右，算得上是心腹，你来到这里，想必是得了圣上的默许，甚至可能……是圣上暗中授意。我说的，可对？”
宋言未语。
陆九莹明白了，她继续说道：“圣上英明，怎会不知西境的局势？怎会不担心渺渺的安危？只是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明着派军前来，以免给旁人留下口实。太子主动提出让你前来，正好合了圣上的心意，既救了渺渺，又不会落下话柄，可谓一举两得。渺渺聪慧过人，想必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故意试探宋君罢了。”
陆九莹做和，萧明月得领情。她说道：“我虽猜到了几分，却不敢确定。毕竟，这关乎兄长的性命，关乎太子的安危，我必须问清楚。”
宋言颔首亦道：“九公主明察秋毫，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公开，只能暗中进行。”
萧明月的语气缓和了许多，眼中的冰冷也消散了几分：“只是此事凶险，兄长日后行事，还需谨慎。”
“我明白。”
屋内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窗外的风声依旧轻响，却不再显得那般压抑。
蒲歌站在一旁，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