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匠被这股肃杀之气迎面一冲,如遭山岳压顶,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连手中焦木杖都险些脱手。
“你……”
他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胸口剧烈起伏,张大了嘴却如同离水之鱼,几乎喘不过气来。
“说!”
斗篷男子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不说,则死!”
在他的压力下,鬼手匠脸色几度变幻,惊惧、挣扎、决绝……交替闪现。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几乎是拼尽所有力气怒吼道:“你……你杀了我也没用!老夫……老夫早已用秘术封印元神,一旦身死道消,元神记忆便会立刻清除,你……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找死!”
梁言眼中精光一闪,不再多言,右手五指成爪,掌心泛起幽幽清辉,一股禁锢神魂的庞大力量瞬间笼罩鬼手匠!
鬼手匠自知绝无幸免之理,眼中闪过一抹惨然决绝。
他猛地闭上双目,紧守识海,牙关紧咬,周身法力逆冲,竟是存了自爆元神和真灵的念头!
然而,就在梁言的手掌即将按落其头顶的刹那,那滔天的杀意却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鬼手匠心中一惊,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在最后时刻停手。
他惊疑不定地睁开双眼,只见那斗笠人缓缓收回了手掌,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冷笑。
“倒是有几分骨气,宁碎真灵也不吐露半分……本座对你有些欣赏了。”
斗笠下传来的声音冰冷至极,却少了几分杀意。
鬼手匠大难不死,脸色却依旧惨白,死死盯着那个斗笠,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到底想怎样?”
斗笠人轻笑一声:“既然你至死不愿透露,本座也不强求。不过……”
话音微顿,黑袍下目光如电。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替本座完成一件事,便可换你一条生路。”
鬼手匠闻言一怔,枯瘦的脸上惊疑不定。
他死死盯着梁言,似乎想透过那垂落的黑纱看清对方的真容,喉咙滚动了一下,涩声问道:“何事?”
斗笠下传来平静无波的声音:“你若能返回人族,需前往东韵灵州,寻一个名为‘无双剑宗’的宗门,替本座潜入其中,作为内应。”
“什么?潜入宗门?”
鬼手匠瞳孔一缩,脸上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费尽心思逼问天机阁之事不成,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让他一个炼器大师,去别的宗门做内应?这简直匪夷所思!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想要拒绝,可目光触及对方的一刹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喃喃道:“为……为何是老夫?”
斗笠人微微一笑:“以你的炼器天赋,想要加入无双剑宗,他们不会拒绝。”
鬼手匠听后,脸色依旧疑惑,下意识地追问道:“无双剑宗?老夫……老夫从未听过此宗名号,它是何来历?你让老夫潜入其中,究竟意欲何为?”
“你无需多问。”斗笠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只需回答,应,还是不应。”
鬼手匠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焦木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脸色变幻不定,眼神中充满了挣扎。
修行至今已至亚圣,距离那长生圣境就只有一步之遥,岂愿就此身死道消?
方才以命相抗,是绝不能触及自己的底线,可如今……只是去一个闻所未闻的宗门做内应,虽说凶险未知,但总好过立刻毙命于此。
“那劳什子无双剑宗,反正也与我毫无瓜葛,老夫何必为了它而舍弃自己的性命?”
念及此处,他心中天平已然倾斜。
深吸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鬼手匠颓然道:“好……老夫答应你!只是此事之后,你需信守承诺,不得再加害老夫!”
“这是自然。”斗笠下传来淡漠的回应。
下一刻,他指尖凝出一缕暗金色气丝,不等鬼手匠反应,便如灵蛇般刺入其眉心。
气丝入体即散,化作细小符文盘踞在其元神深处,散出若有若无的噬人寒意。
鬼手匠浑身一颤,紧接着就听斗笠人的声音淡淡道:“此乃‘噬心禁’,若届时你未按约定潜入无双剑宗,或敢泄露今日之事分毫,此禁制发作,必叫你神魂俱灭,真灵不存!”
鬼手匠大骇,神识内视之下,只见那些符文已与元神真灵紧密相连,强行剥离只怕立时便会引爆。
他最后一点侥幸之心也彻底熄灭,面色惨白如纸,颓然点头:“老夫……明白了。”
就在这时,山谷外忽然响起一个温和却蕴含威严的声音,清晰传入洞中:
“鬼手小友可在?老夫灵骨,特来拜访!”
说话的同时,一股浩瀚磅礴的圣威由远及近,虽未刻意施压,却已让洞府外的所有禁制都黯淡无光。
梁言目光一凝。
这气息他曾在百宴堂感应过,是天元商会的妖圣!没想到这么巧,居然也在这个时候拜访鬼手匠。
他反应极快,周身气息瞬间收敛到极致,同时传音警告鬼手匠:“道友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对你我皆无好处,望你好自为之。”
鬼手匠点点头。
他强压心中惊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朝洞外应道:“灵骨圣尊稍候,老夫这便出来。”
说完,再回头时,洞内已空无一人。
就连石壁上那几行玄奥文字也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鬼手匠擦了擦额角冷汗,整理了一下衣袍,这才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向山谷外走去。
刚踏出谷口,便见谷外空地上立着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是个老者,身着素白长袍,面容温润如玉,在月光下负手而立,周身气息与天地浑然一体,正是号称“无相骨面”的灵骨圣尊。
在其身侧,静立着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容貌清秀,眉眼温顺,正带着几分好奇之色打量着他。
鬼手匠不敢怠慢,快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老夫鬼手匠,见过灵骨圣尊。”
灵骨圣尊哈哈一笑:“鬼手小友不必多礼。在商会这些时日,一切可还习惯?”
“劳圣尊挂心,商会待晚辈极厚,诸事皆宜。”鬼手匠恭敬回应。
“那就好。”
灵骨圣尊摸了摸下巴,含笑打量鬼手匠。
鬼手匠本就心绪未平,被他这一打量,更觉不自在,却又不敢多问,只能忐忑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灵骨圣尊悠悠开口道:“再过两日便是九月初九,天元城一年一度的华灯会,堪称大陆一绝。小友终日埋首炼器,不免枯燥,届时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
鬼手匠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会专程来说这种事情。
他只略一思索,便顺势应道:“多谢圣尊提点,晚辈定当去见识一番。”
灵骨圣尊笑容更盛,侧身示意身旁的黄衣女子:“你来我妖族大陆时日尚短,对城中景致恐怕不熟。这是老夫的第十九代玄孙女,骨瑛,一向对人族才俊心向往之。便让她陪你同游灯会,权作向导,你意下如何?”
名为骨瑛的女子面色微红,适时上前,敛衽一礼,声音清柔:“骨瑛见过鬼手先生,愿为先生引路。”
鬼手匠闻言,目光在骨瑛身上扫过,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这老骨头莫不是想招老夫当赘婿?!”
“悲乎!老夫守身如玉几千年,难道今日便要在这妖族地界失身不成?!”
他心中哀嚎,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强扯出一丝僵硬笑容,应道:
“圣尊美意,晚辈……晚辈感激不尽。”
……
却说梁言回到洞府,散去伪装,悠悠然走入了自己的静室。
他在石桌前坐下,给自己沏了一杯灵茶,浅尝一口,脸色悠然。
“没想到,居然会在妖族大陆遇到天机阁的传承后人!”
对于天机阁,他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讳莫如深,害怕牵连自己,另一方面也心怀感激,毕竟天机珠就是从天机阁传出,如果没有天机阁,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
“天机阁后人已现,说不定能从他身上得知一些隐秘的过往,甚至推测出当年天机阁覆灭的真相……”
“可惜,这里不是说话之处。我若暴露身份,万一有诈,岂非让自己身陷险境?只能先把他诓到宗门,日后再暗中观察,确认他的真实身份再说……”
想到这里,梁言叹了口气。
当年他答应了天机双圣,总有一天会光复天机阁,但这件事情牵扯甚大,自己绝不能急躁冲动,得徐徐图之……
“还是要提升实力!”
梁言暗暗思忖了片刻,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天牢之行,别的都在其次。
“我修为已满,最近总感觉心绪不宁,莫非这天牢之行……便是我的第九难?”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中不由得忐忑。
毕竟,自己的每一难都不简单,这次能不能渡过成圣前的最后一难,还真没有十足把握。
“梁言啊梁言,这次你可得万分小心……”
……
两天后,九月初九,华灯初上。
夜幕如同砚台中的墨水缓缓铺展,天元城却在这一刻苏醒,绽放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彩。
千万盏形态各异的灵灯同时亮起,宛如星河倒泻人间!
有琉璃为骨、云霞为面的宫灯,悬浮于琼楼玉宇之间,流淌着温润光华。
有以妖兽法力为芯的走马灯,投射出洪荒异兽的虚影,在街巷中奔腾游走。
更有一尾尾完全由星光凝聚而成的灵鲤,摆动着绚烂的光尾,在夜空中悠然“游弋”,洒下点点晶莹辉光……
整座天元城的建筑都仿佛活了过来,飞檐翘角上流淌着绚烂的霓虹,青石街道下有灵脉的光辉在脉动。
无数修士驾驭着各色遁光,如流星般穿梭在灯河之间,衣袂飘飘,笑语盈盈。
空中弥漫着灵花异草的清芬与灵食的香气,间或夹杂着悠扬的仙乐,从云端某座悬浮的亭台楼阁中传来……
亿万盏灯火,上接星辰,下映流水,将天元城妆点成一座不夜仙都,美得如梦似幻!
水月居内,另是一番光景。
临水的轩阁四面敞开,夜风徐来,带着清润的水汽与隐约的乐声。
远处繁华热闹,此处却静谧祥和。
梁言与苏睿对坐案前,案上不过一壶酒,两盏杯,几碟仙果,简净非常。
阁外,便是流淌过整个天元城的“星辉河”。
此刻,河中倒映着漫天灯火与游弋的星鲤,水光潋滟,碎金摇曳,仿佛将整条星河都搬到了人间。更有各色遁光如流星划过水面,留下道道斑斓的曳影。
苏睿玉指轻点,白玉酒壶自行飞起,为梁言斟满一杯。
她今日未绾高髻,青丝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就,身着月白云纹的常服,少了些许圣尊威仪,多了几分慵懒风致。
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影下漾出温润光泽……
“丹兄,请。”苏睿执杯浅笑,眸光比杯中之酒更醉人。
梁言举杯相应,目光却投向轩外那条流光溢彩的星辉河,无数灯影在其间破碎又重组,恍若世事无常。
“水中观火,别有一番意趣。”他淡淡道。
“哦?”苏睿眼波流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唇角微扬:“丹兄是觉得,这满城繁华,不过镜花水月?”
“倒也不是。”梁言轻晃酒杯,看着杯中月影破碎,“只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发些无聊感慨罢了。”
说完,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笑道:“天元城不愧是仅次于圣城的第二大城,这亿万灯火琉璃百幻,恰如玉龙光转,繁华之盛,超过了丹某生平所见任何一城。只不过,水中灯影虽美,却终究隔了一层,不如苏道友这水月居,闹中取静,独得真趣。”
苏睿眸光微动,执壶为他续杯,轻声道:“丹兄此言,倒让妾身想起一则旧闻。昔年曾有一位人族圣贤游历至此,见满城灯火,却说‘众生皆在灯中舞,谁见持灯人’?丹兄以为如何?”
梁言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两人目光在灯影水色间一触,周遭喧嚣仿佛都远去,只余阁中清寂。
恰在此时,一尾星辉灵鲤跃出水面,鳞光洒落如雨,映得苏睿眸中似有万千星辰流转。
她忽的轻笑出声,指尖凝出一缕月华,点在梁言杯沿。
杯中酒液顿时泛起涟漪,倒映的灯火随之摇曳生姿,竟在方寸之间演化出朦胧天地。
“水中灯影固然隔了一层,杯中天地却可随心。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也妙趣横生?”
梁言垂眸,只见杯中酒液澄澈,月华与灯影在其中交织流转,竟隐隐显化出红尘万象。
“苏道友此法甚妙。持灯者观灯,亦在灯中。超脱与否,存乎一心罢了。”
苏睿闻言,嫣然一笑,执壶再为他斟满。
“那丹兄觉得,你我此刻,是在观灯,亦或……在灯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