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从小生长山野,见过许多人间贫穷困苦的状况,可是栾县城外难民的样子,着实吓到了我。
这片地方就是在空地上用草席简单围起来,里面搭了些棚子,有几个兵丁看着,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有些人从栅栏门缝里看见我们的影子,拖着病弱的身子就往这来,向我们求援。
我过去还没见过向我走来的人走到半路就扑通栽下去,就这样在我眼前死了。
作为医生,兰鹤舒第一个从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去和守门的兵丁说话。兵丁不愿意多事,只想驱赶他离开。他回来问我要了之前准备的浸泡过药水的丝帕,去劝那几位兵丁先把口鼻遮上,防止染病。虽然兵丁们还不肯放我们进去,但我们看得出,他们态度已经比刚才软化了不少,而且也听了大夫的,接过丝帕,把脸包上了。
“到底还是得先见官。”楚宜珏叹了口气,让兰鹤舒和慕斌留下看守着东西,我陪他和三皇子进栾县县城。
栾县县城里面也看着冷冷清清,许多店铺都没有开门。我去向路边的几个乞丐打听,乞丐竟不愿意要铜钱,只是饿极了,问我有没有干粮。他们说栾县县城里这段时间都缺这少那,加上有人生病,许多店铺索性先关了。
“最缺的就是粮食——大户都被县太爷薅成秃子了。”
“这高寻倒也不容易。”病还没好全的楚宜瑞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说:“去听听他怎么说吧。”
高寻的脸色也没比楚宜瑞好多少,两位皇子向他亮明身份之后,他急急下来行礼的时候,官服晃晃荡荡,可见最近这些日子里消瘦了许多。
“两位殿下恕罪,微臣礼数不全,招待不周……”
“不知者不怪。”楚宜珏简短打断了他的客套,亲手扶他起身:“说说你的难处吧。”
听见这句话,高寻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这些日子的确难过,要粮没粮,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给周边县都写信借过粮,也腆着脸向县里的大户征过粮,自己家都带头缩减了饮食。但是和城外那许多嗷嗷待哺的嘴相比,他筹到的粮食始终是捉襟见肘。现在加上疫病,他更加应接不暇。“微臣只求先撑过眼前,已经顾不上去想今年的秋税怎么办了。”
“这个你不必担心,孤自然会帮你进言。现在要你帮个忙,孤去难民那里看看。”
“殿下,这可使不得啊!您是金尊玉贵之人,怎能去那么肮脏嘈杂的地方!还别说这个病会过人,那里实在太过危险!”高寻又忙里忙慌地跪下了。
“这个病,孤已经得过了!那个地方,孤也已经经过了!”楚宜珏冷冷地沉默了一阵,说:“高寻,你可不要糊涂!一大群难民堵在你这里,你辛苦了这些日子,你是想要落一身不是,还是想要功劳?”
高寻咂摸着这句话,一时不敢应声。
“这群人圈在里面悄悄多病死一些,你是能少放点赈粮,早解脱几天。但是,孤劝你千万不要动这个心思。在孤看来,只有让这群人活下来,才是功劳!”楚宜珏已经懒得再打哑谜,说:“孤带了医生和药材来,就在难民营外等着,能帮你应急一时。粮食的事情,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兄弟能帮上的?”
高寻犹豫了片刻,说出一个人名来。栾县其他大户都出过血了,只剩一位商人姚锡庆,油盐不进,自己上门去求,对方也只送了三袋粮食出来敷衍他。
“哦?这个人什么来头,这么横?”楚宜珏听着皱了皱眉。
“他……他说家里有人在宫里当皇娘,所以平日在县里颇为张扬,作威作福。”
楚宜珏和楚宜瑞相互望了望,回头又望向我。
“姚?可不是卧霞轩姚美人的亲戚吧?”我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撇了撇嘴。
“你撇嘴做什么?”楚宜珏冷笑着问道。
“两位殿下和高大人原谅奴婢说话冒昧了,就她呀,在宫里让人欺负得和什么似的,原来在外面还有这么厉害的亲戚呢?”
“谁欺负她了?”楚宜珏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我,我欺负她了,行吧?”虽然很多人和姚美人不对付,其中就有他亲妈赵皇后,我没法在这里说。但我也不冤,我的确曾经对她出言不逊,让她想想自己算是宫里的第几号主子。
“这位姚锡庆的女儿在宫里吗?我倒不记得姚美人是栾县人。”楚宜瑞去向高寻确认。
“不,不是女儿,顶多也就是个侄女,可能比这还远。”高寻答道。
“侄女……”楚宜珏嫌弃地皱起了眉头,说:“那得收拾收拾他。”
“这样咱们就顺势而为。”楚宜瑞说:“他既然觉得自己是皇亲国戚,咱们好不容易来栾县一趟,就由他这位亲戚来招待吧!”
高寻立即乐颠颠地去修书一封,请姚锡庆来县衙拜见两位皇子——全栾县就他有份。
楚宜瑞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说:“阿英,你马上出去到街上找上几十个饿肚子的百姓,叫来打扮干净,就说是我们带的随从,见皇亲国戚能没点谱吗?!”
遇到给人使坏这么好玩的事情,我原本沉重的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屁颠屁颠就跟着县衙的两位衙役出去搜罗人了。
别看这两位皇子和一位县太爷都是读过书的斯文人,坏起来也是一个比一个坏。
当天傍晚,姚锡庆在自己家的“含翠园”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招待我们一行。刚开始大家推杯换盏,客客气气,热热闹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气氛就陡然变了。我们的戏就要开演了。高县太爷就负责哭穷,说县衙馆驿寒酸破旧,啥也没有,把两位皇子往姚家推;我这天晚上是借了高夫人一件外衣和几件头面,打扮得人模狗样以女官身份上桌,就负责添油加醋讲姚美人在宫里的不得意挫他锐气;两位皇子就长吁短叹说外面流民艰难,看他是不是要拿出个态度来。
如果今天晚上,他还装聋作哑,一毛不拔,那也不怕,反正两位皇子是要在他家住下,到时候三皇子就借着病在他家里指使人,太子就负责带外面人来他家吃饭,直闹得他家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什么时候他肯出钱出粮赈灾了,我们再放过他。
很遗憾,姚锡庆故技重施,上次拿了三袋粮食出来敷衍高县令,这次两位皇子的面子值六袋。
席上又恢复了虚假的谈笑声,我也使劲咧着嘴假笑着,生怕自己脸上露出一点对姚锡庆未来的哀叹。
姚锡庆安排家伎出来奏乐助兴,在这个空档里,楚宜瑞抬手招呼我过去。
“阿英,接下来几天,你是愿意在这里看戏还是愿意去鹤舒那里帮忙?”他在我耳边低声问。
我仔细想了想,说:“奴婢还是更放心不下那边。”
“我猜你也会这么选。你一会散了席就大大方方过去吧,也记得照顾好自己。”
“奴婢给三殿下收拾完屋子再走。”
“我们这边不用你管,这么多人在这里呢。过几天见,要带好消息回来!”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我当然听他的,散了席急急赶回县衙,还了高夫人衣服,就借了匹马飞奔赶往城外。
慕斌已经瞌睡着了,身上盖了件兰鹤舒的衣服。兰鹤舒正在焦急地等我们消息,在马车旁边走柳,看见我先埋怨了一通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先背过身去从怀里掏了从姚府包的什锦面点出来给他,才低声讲了这一天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这里的高县令,还算是个好官?”兰鹤舒好不容易来得及把嘴里的一口豌豆黄咽下去。
“反正咱们大公子跟他说了,只有这里这些人好好救下来,别死在他地界上,他的苦劳才能算是功劳。我这些天就是来帮你的。”
“那还等什么?!”兰鹤舒把手里端的点心往旁边一放,说:“这就点火熬药!”
他们白天已经分拣了药材,拾了柴火。
我们就点起灯笼,一宿没睡,拿这边熬稀粥的大锅先熬起药来。
大锅里蒸腾的药气似乎飘进了那竹席子里面,引起了一阵骚动,门口守卫的兵丁骂起来。
“各位乡亲,不要慌,都有的!都会有的!”我拿丝帕围上脸,把慕斌拍醒起来帮忙看火,自己提着桶走到那扇栅栏门口,给木板缝里拼命伸出的每只破碗里都盛上一勺药汤。
这扇门能打开,我们能进去,还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的事情,高县令送来了文书,官兵才敢开锁。
进了这席子里面,所见更是人间地狱。
我过去知道灾民多,但从未料到如此之多,黑压压躺了一地。
很多人已经病得站不起来,咳嗽、呻吟和艰难的呼吸声不绝于耳。而已经病亡的人,开始还有人拉到乱葬岗,后来改成就近胡乱一烧,再往后随着人手紧缺,有的角落,亡人就那么扔着了。
死亡的气息似乎冰冷粘腻地从四面八方凑过来,要往我每个毛孔里钻,我真想掉头跑出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兰鹤舒先指挥着我们把这里还活着的人分了三堆,没病的、病轻的、病重的,说服他们各自在各自这一片呆着,这件事就花了近乎一天。
我盯着病最重的那一片,自己抬不起手的要喂,已经意识模糊的得掰嘴灌。喂完药还得喂水喂粥,竟然就又忙到了天明。直到照顾最后一个人躺下,我才发现自己的腰腿都酸疼不已。
我们也不是铁打的,得吃东西,但是,勉强洗了手脸,对着从姚府包来的那一包凉点心,三个饥肠辘辘的人竟半天没一个人动手。
又累又愧。
席子里面正在死人,我们竟然还有脸在这里吃花样点心。
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