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牙心头的诸多疑问被苏凌一一耐心解开,尤其是那“伪宗师境”的武道秘辛与“孤心八剑”的玄妙,让他彻底豁然开朗,再无半点困惑。
他长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神情也逐渐变得佩服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
“听了苏大人这一番解惑,黑牙如今......已是心服口服,再无半点疑虑......既然如此,黑牙定然话付前言,绝无虚妄。”
“苏大人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尽管开口,黑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已然做好了吐露一切的准备,等待着苏凌开始询问关于孔鹤臣的机密要事。
然而,苏凌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苏凌并未立刻发问,反而重新坐回椅中,目光投向窗外那依旧没有停歇迹象的滂沱大雨,语气平静得甚至有些悠远。
“漫漫长夜,雨势未歇,或许应该还要再等一等......时间......还多得是,不着急。”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黑牙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缓缓道:“在开始正式问话之前,苏某倒也有一件......算是比较好奇的私事,想要问问阁下。”
“当然,这全然是苏某的个人好奇,涉及你的私密过往,你若是不愿回答,或觉得不便,直接拒绝便是,我绝不会因此而有半分勉强,咱们立刻揭过,开始谈正事。”
黑牙闻言先是一愣,完全没料到苏凌会在这种时候问起私事。也不知道苏凌说的再等一等,到底等的是什么。
他看着苏凌那坦诚而并无逼迫之意的目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苏大人请问便是......黑牙......会尽量回答。”
他已决心坦诚,些许私事,似乎也不再那般不可触及。
苏凌注视着他,目光在他那张被烈火几乎彻底摧毁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审慎的温和。
“实不相瞒,其实我一直对你这个人,颇为好奇。”
苏凌斟酌着词句,尽量不让自己的好奇显得冒犯。
“你......是如何走上杀手这条路的?又是如何结识的孔鹤臣,最终成为了他手中那把隐藏最深、也最锋利的......暗影獠牙?”
问完这两个问题,苏凌的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轻声道:“还有......你的脸......这伤......苏某略通医道,观你面上伤势,绝非寻常磕碰,这应是......被极其猛烈的大火灼烧所致,而且是滔天烈火,否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被灼烧到如此严重......”
苏凌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在选择一个不那么刺激的词语,但最终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几近......毁容的地步。这背后,是否也有一段往事?”
这三个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关于面容的问题,如同三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黑牙内心最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黑牙闻言,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猛地怔在原地。
方才因为讨论武道而稍稍缓和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张丑陋可怖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起来,原本就复杂的眼神中,迅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悲苦和浓得化不开的凄凉所淹没。
他仿佛被拖入了某个无比黑暗痛苦的回忆漩涡之中,久久无法开口。
静室内只剩下他逐渐变得粗重、却带着压抑呜咽声的呼吸。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去,仿佛无法承受那回忆的重压。
整个佝偻的身躯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悲痛,几乎要将他这副早已伤痕累累的躯壳彻底撕裂。
苏凌看着他这般反应,心中已然明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黑牙面前,并未多说任何安慰的空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带着一丝安抚意味地拍了拍他那不住颤抖的肩膀。
然后,苏凌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充满了理解与尊重。
“看来,是苏某唐突了。罢了,若是那些往事让你痛苦,不愿回想,不愿提及,那咱们就揭过这一节,你也不用回答我便是。”
苏凌话音方落,不料那黑牙竟猛地抬头,嗓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子罕见的执拗。
“不......苏大人且慢。”
他粗重喘息几声,似是将翻涌的心绪强行摁回胸腔,那双惯见生死的眸子里,痛苦与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交织闪烁。
“有些旧事,有些伤疤......疼,钻心地疼,每次念头稍一触碰,便如钢针扎刺神魂。”
他声音发颤,却字字咬得清晰。
“可那终究是实打实烙在我黑牙命里的印记,躲不开,也抹不掉。”
他垂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沾过无数血污、结满厚茧的手,仿佛在看一段冰冷漆黑的歧路。
“这些年......我只管把它们死死摁在心底最阴仄的角落,不敢碰,不愿想。以为不去看,便能当作从未发生......可这般自欺欺人,换来的不过是心肠一日冷过一日,看世间万物都蒙着一层灰......”
“觉得人人皆负我,皆可杀!”
他嗓音里透着一股子过往的戾气和迷茫。
“在那之前......我觉着这天下人皆与我为敌,都该死!我握刀时,心湖里不起半点波澜......只觉得是他们欠我的,是这世道欠我的!”
言至此处,他霍然抬头,目光直直撞上苏凌,复杂难言,有痛楚,有困惑,却也有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如同阴霾云层后竭力透出的一丝天光。
“直到......撞见苏大人您。”
黑牙的声音沉了下去,却反添了几分沉甸甸的真切。
“我行刺,您擒我,刑加我身......按我过去的浑噩念头,这便是不死不休的血仇。可您......未取我性命。您与我讲道理,替我谋生路,予我选择......”
“您将我......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他顿了顿,似在笨拙地捕捉那陌生而滚烫的情绪。
“我这才恍惚明白些许......或许这世上人心,不是非黑即白、‘善’‘恶’二字就能简单划开的。有人面善心恶,有人面相凶恶,内里或许......还存着点未冷的血气。”
“而我......手上沾的血,造下的孽,不管起因如何,那就是孽,是债......”
“是债,就得还。是孽,就得担着。”
他语气沉凝,竟有几分勘破迷障后的清明。
“过往种种苦痛......不能、也不该再成为我往后持刀作恶的由头。所以......”
他似卸下万钧重担,又似主动扛起了更沉重的东西。
“今日,我愿将它们摊开来,说与大人听......然后,试着放下。往后是赎罪还是偿命,我黑牙......”
“都认。”
苏凌静聆其言,目光温润,隐有嘉许。
他并未急切追问,只是缓缓颔首,沉声道:“能直面疮痍往事,需大勇气;能知非而求新路,更是难得。”
“黑牙,你说得在理,往事可作镜鉴,却不可成心牢。说出来,是放下,亦是新生。苏某......愿闻其详。”
黑牙闻之,身躯微松,复又因那即将揭开的旧疤而绷紧。
他长叹一声,叹息里裹满了岁月沉甸甸的砂石。
他缓缓闭目,复又睁开,目光恍若穿透眼前静室,投向了遥远而惨痛的过去。
黑牙的声音变得缓慢而低沉,如同从幽深古井中提起浸满寒水的绳索,带着陈年的泥沙与刺骨的凉意,开始了他的讲述。
黑牙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从尘封多年的记忆深井中艰难打捞而起,带着岁月的泥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涩意。
“我的家乡......昕阳郡,算不得什么富庶之地,山多田薄,但水土养人,也养了几分穷地方的硬气。”
他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雨夜,眼神却空洞,仿佛看到了极远处。
“我家在那郡下一个小县里,家父......是县衙里的主簿。”
他说到“主簿”二字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远而复杂的情绪,似是敬畏,又似是怀念。
“官儿很小,九品......或许连品阶都未必有,搁在龙台这等地方,怕是比不得哪位贵人家门口迎客的门房。但在我们那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也算是个......体面人了。掌着些文书案牍,协助县令打理钱粮刑名,手里......多少是有些实权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却又迅速被苦涩淹没。
“可我爹......他是个清官,或者说,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县里人都说他学问好,是咱们县里头一等的学问人,字也写得极漂亮,公文案卷做得一丝不苟。”
“但他不懂,或者说是不愿去懂那些官场上的迎来送往、人情世故。同僚说他清高,上司嫌他不通融,底下人......或许敬他,但也未必真亲近他。”
“家母......”
黑牙的语气柔和了些许,仿佛提及一片温暖的旧时光。
“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识字,但性子极好,贤惠,温柔。她总能把家里那点微薄的进项打理得井井有条,一餐饭食,几样寻常菜蔬,经她的手,也能做得有滋有味。”
“她对我爹,是打心眼里的敬重和体贴,爹在衙里受了气,回来闷声不语,娘就从不多问,只是默默添一碗热饭,沏一杯粗茶。对我们姐弟......更是从未红过脸,冬日缝衣,夏夜驱蚊,点点滴滴,都是最寻常的慈母心肠。”
“我还有个阿姐......”
黑牙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的温情,甚至嘴角那狰狞的伤疤都似乎柔和了些许。
“大我两岁。自打我记事起,她就总是跟在我后头。我小时候皮实,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磕了碰了,或是跟邻舍孩子打了架,她总是第一个冲过来,要么帮我拍去身上的尘土,要么就叉着腰,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似的跟人对峙。”
“有了好吃的,她总是偷偷省下最大的一份,塞给我。爹娘训斥我时,她也常常帮我求情......她啊,总觉得我这个弟弟,是天下顶好的,处处都要护着。”
黑牙竟然缓缓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沉默了片刻,静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那些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碎片,似乎正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早已模糊却从未真正遗忘的世界。
“那些年......日子过得清贫,但踏实。爹的俸禄不多,娘持家辛苦,阿姐懂事早,我也还算听话。”
“家里没什么值钱物件,但窗明几净,碗里有饭,身上有衣。”“爹闲暇时,会考较我的功课,教我认字,读些圣贤书,虽我那时顽劣,听不进多少大道理,但他总是不厌其烦。娘就在灯下做着针线,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嘴角带着笑。阿姐则安静地在一旁习字或绣花......”
“县衙那棵老槐树,巷口那家飘着香气的烧饼铺,城外那条清浅的昕水河......那就是我全部的天地。没什么大富贵,也没什么大波澜,日子就像昕水河的水,平平缓缓地流着。我以为......会一直那样下去。”
“我就那样......懵懵懂懂,无忧无虑,长到了十五岁。”他的声音到这里,陡然停顿,那丝好不容易浮现的温情如同被疾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深渊前的死寂。
“十五岁呵......”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那是一个可怕的咒语,一旦念出,便会释放出吞噬一切的恶魔。
接下来的,便是无尽的沉默,只有他愈发急促和压抑的呼吸声,预示着一场毁灭性的风暴,即将在那平淡温馨的往事之后,残酷地降临。
黑牙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粗重,那声“十五岁”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仿佛那个年岁是一道无法逾越的血色门槛。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而急促,敲打在屋檐上,窸窸窣窣,像是无数阴冷的私语,催促着,又像是为即将揭开的惨剧奏响序曲。
黑牙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干涩,仿佛声带都被那段记忆灼伤。
“那一年......昕阳郡的春天来得晚,倒春寒厉害,阴雨连绵了快一个月。县里好几处低洼地都积了水,有些老旧的土坯房塌了角......不是什么大事,年年差不多都这样。”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但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底下的暗流汹涌。
“后来......郡里忽然来了文书,说是京畿户部下了令,要清查近几年的粮税账目,尤其是赈济、工役方面的款项支用。这事儿......本来也轮不到我爹一个县主簿首当其冲,自有县令、县丞他们顶着。可我爹那人......苏大人您是知道的......”
黑牙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混杂着无奈、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讽。
“迂腐,认死理,觉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觉得账目清欠是分内职责,又自恃笔头功夫好,算学也还精通,便主动将历年相关的卷宗账册都揽了过去,没日没夜地埋在那一堆故纸堆里核对清算。”
黑牙的眼神变得空茫,仿佛看到了当年灯下那个伏案疾书、不时蹙眉凝思的清瘦身影。
“我娘劝过他,说这般卖力,也未必落得好,容易得罪人。我爹却只是摇头,说‘账目之事,关乎朝廷法度,百姓生计,岂能马虎?心中有鬼者自然怕查,我等秉公行事,何惧之有?’”
“......他便是那样一个人。”
“那段时间,爹回家越来越晚,脸色也越来越疲惫,但眼睛里却有一种......一种异样的光亮。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什么‘账目似乎有些蹊跷’,‘这笔款项对不上’,‘需再核验一番’......”
“我和阿姐只当是公务繁琐,并未多想。娘亲心思细些,眉宇间总带着些隐忧,却也只是更细心地照料爹的饮食起居,夜里总留着一盏灯,温着一碗粥。”
黑牙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事后方知的寒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县衙里的气氛,就已有些不对了。”
“原本几个常来家里找爹吃酒、论诗文的同僚,渐渐不怎么登门了。路上遇见,笑容也显得有些勉强。”
“有一次,我替娘去给爹送伞,在衙门口听见两个书吏低声嚼舌根,说什么‘......主簿大人这次怕是较真过了头,要捅破天......’、‘......京城来的差事,哪是那么好揽的......糊弄过去便算了......’”
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那日的寒意至今仍未散去。
“我那时年少,听不懂这些,只觉得他们是在背后说我爹坏话,还气鼓鼓地瞪了他们一眼。现在才明白......那哪里是嚼舌根,那分明是......是山雨欲来前的风声鹤唳。”
“又过了些时日,爹似乎终于核验出了些什么。有一天他深夜回来,脸色苍白得吓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簿册,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他谁也没理,径直钻进书房,反锁了门。娘去敲门,他只哑着嗓子说‘无事,莫要扰我’。”
“那一夜......书房的灯亮到了天明。”
黑牙的声音变得极其轻微,带着一种恐惧。
“我起夜时,透过门缝,看见爹就坐在灯下,一动不动,背影僵直得像一块石头。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那本簿册,还有......几封他似乎刚刚写好的信。”
他的讲述在这里再次停顿,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难以继续。
那夜父亲僵直的背影、昏黄的灯光、以及那几封不知寄往何处的信,仿佛成了某种灾难降临前最后定格的画面。
静室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和窗外愈发凄冷的雨声。
那场针对一个清廉小吏的无形罗网,已在叙述中悄然收紧,而当时身处其中的少年和家人,却还懵然无知,只是本能地感觉到......
天......好像要变了。
当黑牙口中吐出“京畿户部”四个字时,苏凌眼眸微不可察地轻轻眯了一下,如同鹰隼掠过云层时一瞬的锐利。
苏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并非是因那四年前的旧案,此间岁月显然对不上,而是“户部”二字本身,在他此刻的处境下,便似投入深潭的石子,总能激起别样的涟漪。
苏凌自然知道庙堂之深,六部之中,户部掌天下钱粮,最是容易藏污纳垢,也最是各方势力倾轧争夺之地。
孔鹤臣与户部过从甚密,这并非秘密。
此刻从这孔鹤臣麾下死士口中听闻其父竟因户部清账之事遭难,其中蹊跷,不言自明。
苏凌心念转动,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是将手中凉茶轻轻放下,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叩了叩,发出极轻微的声响,显示出他内心的思量。
他并未出言点破其中关窍,依旧选择做一个沉默的倾听者,有些脉络,需得让其自行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