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按捺不住好奇心，跟着亨利消失的方向，穿过一道装饰着古典浮雕的拱门，来到了相邻的另一间休息室。
这间休息室比方才的偏厅更为轩敞，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在华丽的波斯地毯上，映照着墙壁上古典油画的金边画框，但此刻这里的气氛却与安铂馆其他地方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上流社会晚宴”氛围截然不同。
几张宽大的丝绒沙发被挪动围成一个半圆，拱卫着中央一张铺着厚实墨绿色台呢的长桌。桌旁的主位上，姜正依旧穿着那身卡塞尔学院的墨绿色校服，领口随意地敞开一颗扣子，与周围所有人精心打理的礼服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然而，这份近乎怠慢的随性，却在这满室珠光宝气、精心装扮的礼服海洋中格外醒目，仿佛他才是这里唯一不需要用衣装来证明什么的人。
沙发和长桌周围，围拢着十几位宾客。男士们的定制西装线条笔挺，女士们的曳地长裙流光溢彩，腕间颈上的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昂贵的光芒。
但此刻，这些象征着身份与财富的标签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因为所有人更像是一群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的“吃瓜群众”。
“姜...”路明非下意识地想上前打个招呼。
他刚张开嘴，才发现休息室里安静得可怕，除了荷官发牌的轻微摩擦声和筹码碰撞的脆响，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行吧，观牌不语真君子……路明非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
路明非立刻噤声，像只灵活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贴着人群外围的阴影，迅速找到了一个不起眼但视野绝佳的角落，也加入了“围观群众”的行列。
他凝神看了两分钟，凭借多年在围观别人打牌的经验，很快弄清了玩法：德州扑克。
这游戏规则他挺熟的。
不过路明非自己更喜欢《赌神》里那种更具戏剧性和娱乐性的“梭哈”（港式五张），但德州扑克的博弈和计算深度显然更符合眼前这群“精英”的胃口。
毕竟‘梭哈’容易形成‘赌桌心理战’，德州更需要计算概率，涵盖长期的博弈和数学建模。
德州的规则很简单：每人两张只有自己知道的暗牌，桌面上分三轮发出五张所有玩家共享的公共明牌（翻牌圈三张，转牌圈一张，河牌圈一张）。
玩家需从自己的两张暗牌和五张公共牌中，选出最好的五张组合比大小（同花顺＞四条＞葫芦＞同花＞顺子＞三条＞两对＞一对＞高牌）。每轮发牌前和下注后都有加注、跟注或弃牌的机会。
此刻，牌局已进行到关键阶段。翻牌圈（前三张公共牌：黑桃9?、红心6?、方块q?）和转牌圈（第四张：梅花9?）已经结束。桌面上赫然躺着：9?、6?、q?、9?。
担任荷官的是一位气质冷冽干练的女生，她修长的手指平稳地捻开牌堆顶端的最后一张牌，将它轻轻翻开，拍在桌面上。
梅花q?！
全场响起一片压抑着的倒吸冷气声！
第五张公共牌，竟然又是一张q！
这第五张牌一出来，局势就变得异常微妙！因为公共牌本身已经组成了两对（9和q）！
这意味着任何一位玩家，只要他手中的两张暗牌里有一张是9或q，就能轻松凑成葫芦！如果运气爆棚，手里正好握着两张9或两张q，那就能形成恐怖的四条！这几乎是德州扑克里仅次于同花顺和皇家同花顺的顶级大牌！
坐在姜正左手边第一位的男生，脸色变幻不定。
他盯着桌面上那刺眼的公共牌，又反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两张暗牌，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地将自己的两张牌盖了过去——弃牌（Fold）。
显然，他手里既没有9也没有q，无法组成更大的牌型，面对可能产生的葫芦和四条，他选择及时止损。
这时，路明非听到了身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语速飞快的嘀咕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刚刚进来不久的亨利正紧锁眉头，嘴里如同念咒般念念有词，手指还在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点着，仿佛在进行高速心算。
路明非被这位数学部部长的神态动作成功唬到了，他悄悄挪了过去，低声问道：“喂，你算出来谁的胜率大了吗？”
“嗯？”亨利扭过头看了一眼路明非，用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道：“没有啊，我又不知道他们的暗牌，怎么算精确概率？”
你说的有道理...路明非脸色一僵。
那你刚才煞有其事、念念有词、手指乱点，装模做样地算个啥？空气动力学吗？
亨利一眼便看出了路明非在想什么，解释道：“别误会。如果你有幸和姜正玩过牌，哪怕是‘斗地主’，你就会明白一个道理：概率学在他身上，就像试图用牛顿定律去解释尼伯龙根的存在——完全不生效。我刚才只是在模拟这里其中一个人此刻的心理活动，试图理解他决策背后的逻辑链条。”
“心理活动？谁的？”
“谁的牌是场上第二大的，模拟的就是谁的。”亨利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牌局继续推进，压力首先传导至第二位女生学员，一位以冷静着称的高年级学姐。
她精致的鼻翼微微翕动，微微犹豫后，拿出一摞筹码推出，选择加注。
第三位女生摇了摇头，果断将牌盖了过去，动作干净利落。
第四位男生目光又扫过桌面那令人心悸的五张公共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手臂沉稳有力地推出更大一摞筹码，加注！
第五名男生直接盖牌，脸色嫌弃，像是丢掉什么垃圾。
姜正没有立刻动作，反而饶有兴致地捻起面前一小堆最高面值的金色筹码，将它们一枚一枚地、慢条斯理地举起，再任由它们自由落体般一枚枚松开。筹码碰撞、跌落、堆叠，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却又令人心头发紧的响声。
他笑了一声，停止了把玩，手臂向前一扫。
哗啦！
如同山洪倾泻，又像君王挥斥方遒，他面前所有的筹码，不分大小，汇成一股金色的洪流，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轰然倾倒在桌面中央那片墨绿色的绒布之上！筹码撞击堆叠的声音如同一声惊雷！
“梭哈！”
不约而同的惊呼声再也无法压抑，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
第一局就ALL IN吗？
围观的学员们身体下意识前倾，脸上写满了震惊、兴奋和难以置信。
姜正如果输了，那乐子就大了。
‘S级姜正自信梭哈却惨遭首轮淘汰？’
但这股决绝的气势倒也不是毫无作用，之前犹豫不决的第二名学员果断盖牌。
场上仅剩下第四名男生和姜正。
这名男生是今年的新生。他放弃了麻省理工和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的橄榄枝，毅然选择了加入卡塞尔学院。
他是典型的“文职精英”，白天自由一日的硝烟与喧嚣与他无关，没想到在安铂馆的宴会，竟能遇到白天以惊鸿一现却震撼全场的S级姜正，还参与进了这场牌局。
虽然在他看来这场牌局可能没什么意思。
德州扑克？这种游戏他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玩腻了。
强大的心算能力和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让他在任何涉及概率和信息的游戏中都如鱼得水，眼前区区一副牌的博弈，在他眼中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男生再度查看了一眼自己的暗牌——红心9?、方块9?。
四条！
场上没有同花顺的机会，他手握四条9，这是几乎立于不败之地的绝对强牌！除非…除非姜正手中的两张暗牌是——q和q！
姜正有可能拿到最后两张q吗？当然有可能，可能性是多少呢？
0.101%。
男生几乎在一瞬间就思考得出了答案。
他没有任何理由不选择梭哈。
理性、逻辑、冰冷的数字都在向他发出胜利的号角。
梭！必须梭！
在他看来，世界就像一台机器，每个人都在遵循既定的逻辑和轨迹运行；所谓的命运，不过是现实逻辑和物理法则运行之下的唯一可能性。
与其相信命运或者虚无缥缈的运气，不如选择相信冷冰冰的数字，至少概率不会骗人。
正当男生将手掌按在自己的筹码上推出时，他忽然感觉到冥冥之中，有滔天的巨浪在虚空中奔腾咆哮！怒风狂涛，席卷苍穹！
所有人被大浪尽数淹没，而姜正却在这股滔天浪势中如山岳般岿然不动，如同帝王端坐在属于自己的王座之上，漠然俯视着浪潮中挣扎的众生！
见鬼！他只是在打扑克而已！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这种史诗奇幻小说里才有的中二幻觉？！
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知入侵。
“我...我跟！”男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颤抖，动作也失去了之前的果断。
他发现自己的信心早已动摇。
“我的牌是...四条9！”男生掀开自己的暗牌，紧接着目光死死盯着姜正身前的牌。
“喔！很大嘛。”姜正挑了挑眉，随后慢条斯理地翻开自己的暗牌，淡笑道：“不过可惜还差了点。”
由红桃q和黑桃q加上公共牌组成的四条q！
“哗——！”
短暂的死寂后，周围爆发出无法抑制的低呼！有人震惊地捂住嘴，有人激动地鼓掌，也有人如同亨利一般，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神情，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生呆呆地看着那两张刺目的红桃q和黑桃q，大脑一片空白。
99.899%的胜率，那无限接近于“必然”的数字，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烙印，狠狠烙在他的理性之上。
他输给了那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