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之外,院门半掩。吴晛推门而入,进去是个不大的小院,干净清爽,一座大屋之前,跪着一人。
吴晛稍显惊讶,上前几步。
跪着那人身材矮壮,直挺挺跪着,一动不动。吴晛低声与他言语,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吴晛退后,拉着萧平安又出了院子。
萧平安知道有古怪,静听他说,果然走出十余丈,吴晛才一声叹息,道:“实不相瞒,家伯母已经绝食六日。”又叹一声,愁容满面,道:“老夫人常说承了你的恩情,无以为报。本想你今日恰巧光临,老太太见了,说不定心情好些。哎……”
萧平安道:“跪着那人?”
吴晛道:“正是我那王兄。”
萧平安摇了摇头,道:“老夫人缘何不肯吃饭?”
吴晛垂头丧气,道:“到我屋里去说吧。”
带着萧平安到了自家居室,又叫人上些酒菜,桌上与萧平安对面坐了,这才说道:“世人都说王兄乃是叛逆,又有谁真知王兄之苦。”
萧平安心道,你们卖国求荣,不知苦从何来。
吴晛接道:“就便自己家人,也是不能相容。上个月王兄族子吴僎信至,通篇都是谩骂之词。王兄看了,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下午都没有出来。”
萧平安道:“早知如此,何必投降?”
吴晛道:“我王兄要做王。”
萧平安一笑。
吴晛神色愈发凝重,声音放慢,一字一句,道:“我王兄要做汉王,不是蜀王!”
可惜他明珠暗投,萧平安对家国大事向来迟钝,道:“什么意思?”
吴晛道:“萧兄弟觉得这赵宋江山还有救么?”
萧平安自己不懂,不耽误听过许多人议论,道:“怕是迟早的是。”
吴晛道:“正是如此,王兄也说,大宋已烂到根子里,以文抑武不改,覆灭早晚而已。”
萧平安道:“那又如何?”
吴晛道:“赵宋若亡,这数千万大汉子民怎么办?”
萧平安道:“你等与金人合谋,岂不是叫他亡的更快?”
吴晛道:“东线崩坏,连扬州如此重地,都是一触即溃,不加抵抗,拱手相让。淮水一线,全线告急,只有襄阳苦苦支撑。唇亡齿寒,东南若没,川陕何去何从?”
萧平安不能言语,这几年出门在外,他也买过一张舆图,对大宋乃指金国地理,也有大致印象。眼下大宋的局面,当真是四面漏风。
北宋时期,沈括便主持绘制了《天下州县图》,包含全国总图和十九张地方图,采用分率、准望等九种测绘方法,精确标注了一千四百多个府、州、县及主要地理特征。但此乃官府机密,寻常百姓根本不得见。
市井之上,也有舆图售卖,只是精度极差。林洪《山家清事》里抱怨:“市售舆图,闽浙尚可辨,至燕云则如观天书。”
吴晛面色微红,接道:“王兄也言,是可以学先祖,依托北部山势,层层设防,步步退守,与金兵消耗。若能守住北线,自然是好。若是守不住,于成都利用坚城再与金人决战,若是成都再失,身死以全忠义。”
萧平安道:“那也是忠良本色。”
吴晛摇头,道:“若是赵宋信任,早十年,不,早五年叫王兄回川,整饬兵马,也许还有可为。大难临头,方准我王兄归来,殊不知川中此前,尽是程松与王大节之流把政。除却中饱私囊,营私舞弊,再无建树。川中糜烂,难以言喻。如今川中号称十万兵,其实能与金人一战者,不足半数。这还是王兄归来,散尽自家积蓄,安抚百姓,铸造刀枪,装备于军。”
萧平安半信半疑,并不言语。
吴晛嗤笑一声,道:“方才萧兄弟进来也看了,这王宫可是奢靡无度,燃尽民脂民膏?”
萧平安缓缓摇一摇头,这王宫确是远不是他想。
吴晛道:“扩建此间,只不过因为原先此乃县衙,管着一县之地,如今王兄总揽四川,需要的人力物力何止扩了百倍。新建这些宅邸,皆是为幕僚做事之用。”嘲笑一声,道:“可到了外间,就变成王兄穷奢极欲,抢占民宅,图一己之需。”
萧平安点了点头,自己亲眼所见,包含这吴晛房中,也是极其简单,家具多是陈旧。
吴晛道:“空穴来风、蜚短流长,三人成虎,以讹传讹。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但这世间百姓,智者几人?世人莫不心怀狭隘,宁信人奸,不信人忠。自己过的好与不好,都对旁人心怀恶意。岳武穆何忠,冤死风波亭之日,临安城中弹冠相庆的小人难道没有?世间缺智者,却从不缺人云亦云,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
萧平安默然不语,登封城中,天台剑派与点苍派,岂不也是众口一词冤枉自己?
此际有下人送上酒食,不过三两个菜,其中一海碗红烧肥肉,配了一小篮炊饼。吴晛住口不言国事,只劝萧平安下箸,待下人离去,道:“萧兄弟,我来问你,东线毕再遇,襄阳赵淳,这些你口中的忠臣良将保的究竟是大宋,还是临安那个官家?”
萧平安刚才塞了一肚子包子,但有饭菜在前,还是不客气,提筷先夹了块肥肉,道:“有区别么?”
吴晛道:“所谓忠臣良将,保的是大宋,但操控这些忠臣良将的,却是官家。王兄久在朝中为官,这庙堂,这江湖,这天下,人性看的着实太多,太过透彻。如今官家优柔寡断,忠奸不分,乃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赵宋之糜烂,已入骨髓。”
萧平安又是无语,好像自己认识的人中,确实提及官家的不多,说好话的更是一个不见。
吴晛道:“临安百姓就比我川中百姓金贵?”
萧平安微微一怔。
吴晛道:“说什么保家卫国,保的是他赵姓的家,大宋的国。他赵宋哪里关心过百姓,此番贸然北伐,他有顾虑过黄淮子民,天下百姓么?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至理。不过只是道理罢了。”
萧平安道:“那你们想如何?”
吴晛面色严峻,道:“不惜一切,虚与委蛇也好,壮士断腕也好,要保住川军,守住蜀地。”
萧平安道:“便是投降金人?”
吴晛道:“金朝天灾人祸,战力是大不如前,虽然也不好过,但毕竟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眼下干戈,乃是以卵击石,想求个玉石俱焚都是不能。王兄忍气吞声,保的难道不是蜀中的百姓?”又是一叹,道:“王兄说了,事难两全。若是临安百姓与川中百姓两者择一,只能忍痛舍了临安。我吴曦便是如此自私之人。”
萧平安就这炊饼吃肉,只嗯了一声。
吴晛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忍辱负重,他日卧薪尝胆。诸葛丞相有云,益州隘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乃是帝王之基。若能有三五年,休养生息,屯田练兵。以川中之富,兵甲可期。届时效法韩信之伟业,出秦川,直指中原。竟丞相未达之志,再立大汉之疆国。届时谁还敢说一句我王兄的不是?”
吴晛滔滔不绝,说的兴起。
萧平安放下筷子,伸手一抹嘴,将手掌一竖,道:“且住。这些军国大事,我本也不关心。”微微一顿,道:“我只问你一句,我那全瑾瑜全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