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悄然无声,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大明王朝在这位年轻王爷的辅佐下,海晏河清,国力日盛,百姓们终于得以在太平岁月里喘息、生息。又是一年除夕,长安城,这座帝国的中枢,仿佛要将积蓄了一整年的精气神都在今日尽情释放。
从清晨开始,整座城市便苏醒了。家家户户门楣上贴好了崭新的桃符与春联,大红的“福”字倒悬着,寓意福气已到。各色灯笼更是主角,长街两侧,店铺门前,民居檐下,形态各异、五彩缤纷的灯笼连缀成一片光的海洋,映得冬日灰白的天空也染上了几分暖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食物交织的复杂香气,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噼啪作响,时而密集如雨打芭蕉,时而疏落如珠落玉盘,夹杂着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声、追逐笑闹声,共同谱成了一曲独属于新年的、充满生机与喜悦的交响乐,响彻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路朝歌难得卸下一身军务朝政,穿着一身靛蓝色绣暗银云纹的锦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气逼人。虽年仅二十五,眉宇间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威严,只是此刻,这份威严被眉眼间流淌的温柔笑意冲淡,只余下为人夫、为人父的平和。他一手稳稳地扛着宝贝女儿路嘉卉,另一只手紧紧牵着爱妻周静姝。
今日的周静姝,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系一条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外披一件雪狐镶边的嫣红斗篷。二十八岁的她,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成熟风韵,宛如一颗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温润的明珠。她依偎在丈夫身侧,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干燥与温热,目光流连于沿街热闹的景象,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恬淡满足的微笑。
坐在父亲宽阔肩膀上的路嘉卉,过年才将将满七岁,穿着一身大红织金撒花襦裙,头上梳着两个圆圆的花苞髻,系着同色的丝带,衬得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愈发明艳动人。此刻,她占据了绝佳的观景位置,乌溜溜的大眼睛忙个不停,恨不得将所有的热闹都收进眼底。
“爹爹你看!那个猴儿!它会翻筋斗!好厉害呀!”她小手搂着路朝歌的额头,激动地摇晃着小身子,指向不远处围着一圈人的杂耍班子。那穿着彩衣的猴子,正机灵地配合着主人的锣鼓声,连续翻着筋斗,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
“哇!好大的糖葫芦!比福伯给我买的还要大!”她的视线又被那扛着草靶子、上面插满晶莹剔透、红艳诱人糖葫芦的小贩吸引了过去。
“娘亲娘亲,快看那边!有亮晶晶的簪子!”她俯下身,凑到周静姝耳边,指着一个卖首饰的摊位,上面琳琅满目的珠花、步摇在日光和灯笼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周静姝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柔声道:“姑娘喜欢?待会儿娘亲带你去瞧瞧。”
“好!”路嘉卉欢快地应着,重新坐直,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快乐。
与这紧密相依的三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跟在后面三五步远的路竟择。过年七岁的他,身量确实比同龄孩子高挑不少,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箭袖锦袍,外面也套着件小号的狐裘坎肩,双手却老成地揣在暖袖里,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刻意保持着所谓的“安全距离”。他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努力做出平静无波的表情,一双酷似其父的锐利眼眸,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上一次,也是这般全家出游,他爹路朝歌便是这般扛着妹妹、牵着娘亲,回头看见他,便无比自然地将刚买的一堆零嘴儿、蜜饯、新奇的泥人、甚至刚给娘亲挑选的几盒上等胭脂水粉,一股脑儿全塞进了他怀里,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竟择啊,你是男子汉,要帮爹爹分担,拿好了。”
结果呢?他活脱脱成了一个移动的货架,双手抱满东西,走得踉踉跄跄,还要时刻小心别把给娘亲的胭脂盒摔了。自那以后,路竟择就深刻地领悟了一个道理——逛街有风险,靠近需谨慎。尤其是靠近自己那位看似豪爽、实则“坑儿”毫不手软的老爹。
他看着前方,父亲高大挺拔的身影稳稳地立在人潮中,妹妹像只快乐的小鸟儿栖息在他肩头,娘亲依偎在旁,侧颜在冬日暖阳和灯笼红光的交织映照下,美得如同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那一幕其乐融融,确实让路竟择嘴角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但这点笑意很快被他压下,脚下步子反而更慢了些,坚决贯彻“划清界限”的策略。
周静姝牵着路朝歌的手,掌心传来的熟悉温热与厚实感,让她无比心安。看着沿街摩肩接踵、笑容满面的人流,听着小贩们卖力的吆喝、杂耍艺人的喝彩、以及百姓们毫无负担的欢声笑语,她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了,飘回了数年前,那个在凉州度过的、认识路朝歌后的第一个春节。
那时,战乱初定,百废待兴。凉州道乃至整个前楚故地,都还未完全从连年烽火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市集远不如现在繁华,物资也匮乏得多,百姓们的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惑与艰辛。那个春节,没有长安城这般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的盛景,或许只是在残破的城墙上多挂了几盏灯笼,在清冷的空气中多了几声稀疏的鞭炮响。周静姝的父亲刚刚辞官归乡,前途未卜,那个年过得甚至有些清冷寂寥。
然而,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那个春节,却成了她人生中最难忘、也最安心的一个。因为在那段充满不确定的岁月里,她遇到了路朝歌。他像一道炽热的光,闯入了她略显灰暗的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希望。彼时,他或许还只是个初露锋芒的年轻将领,身上带着战场留下的风尘与煞气,却会在寒冷的冬夜里,细心地将捂热的手炉递给她,会笨拙地试图讲些并不好笑的笑话逗她开心,会坚定地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份在困顿中依然笃定的承诺,那份于细微处流露的关怀,比任何繁华盛景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和温暖。
“笑什么呢?”路朝歌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恰到好处地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周静姝抬眼,望进丈夫含笑的眼眸,那深邃的瞳仁里映着街边摇曳的红灯笼光点,像是落入了碎碎的星辰,明亮而温暖。“想起在凉州的时候,”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怀念,“父亲辞官归乡之后的第一个春节。那时候的凉州也好,前楚也罢,日子过的可都不是那么好。物资短缺,市集冷清,远不如现在这般……鼎盛喧闹。”她顿了顿,抬眼深深看着路朝歌,眼波温柔似水,“不过,那个春节,却是我过得最安心的一个。”
路朝歌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而畅快,震得肩上的小嘉卉也跟着轻轻晃悠。小姑娘立刻不依,两只小手揪住爹爹的耳朵,奶声奶气地抗议:“爹爹不许乱动!你的大宝贝要看吹糖人!就在前面!”
“好好好,爹爹不动,爹爹错了,这就带我们嘉卉去看吹糖人。”路朝歌连忙告饶,连忙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托住女儿,又凑近妻子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得意与满足,“那时候,我只想着如何平定乱局,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可真没敢细想能有今天……”他目光扫过肩头兴奋的女儿,又回头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儿子,最后定格在妻子娇美的脸庞上,声音更柔了几分,“我现在可是儿女双全,娇妻在侧,人生圆满,不过如此了。”
周静姝被他话语中的炽热和得意弄得脸颊微红,嗔怪地轻轻拍了他手臂一下,眼波流转间,尽是成熟女子才有的妩媚风情。路朝歌看得心头发热,握着她的手不由又紧了几分,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相握,将此刻所有的幸福都牢牢锁住。
这时,他们已走到了那个被不少人围观的吹糖人摊子前。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艺人,正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小炭炉,炉上的小锅里,金黄色的糖稀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气泡,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老艺人手巧如神,只见他用一根细长的铁签挑起一小团滚烫的糖稀,双手几经灵巧的捏、拉、搓、揉,然后对着糖稀中空的部分轻轻一吹,那糖稀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迅速膨胀起来。再经过他手指几下精准的拉扯、掐捏,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鸣、尾羽华丽的糖凤凰便在他手中诞生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片刻功夫,引得围观人群,尤其是路嘉卉,发出了连连的惊呼和赞叹。糖人她自是吃过不少,但都是家人买回府里的成品,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神奇的糖人是如何从一团普通的糖稀变幻出来的。
“老伯,就要这个凤凰。”路朝歌看得也颇为赞赏,爽快地掏出银钱付账。
小嘉卉从老艺人手中接过那只比她的脸蛋还要大、晶莹剔透、在光线下折射出琥珀色光泽的糖凤凰,开心得手舞足蹈,却又是那般小心翼翼,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凤凰的翅膀,那甜滋滋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化开,让她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两弯可爱的小月牙。
路朝歌回头,看见儿子还远远地站着,双手揣在暖袖里,一副“我与尔等不熟”的模样,不由扬声道:“竟择,过来!愣着干什么?想要什么?爹给你买。”
路竟择闻言,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脆生生地回答:“不用了爹,我看看就好,什么都不缺。”心里却默默补充道:过去了肯定又要我拿东西,说不定还得帮妹妹拿那只快化了的糖凤凰,我才不上当呢。
周静姝心细如发,早已注意到儿子虽然站得远,但那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糖人摊子上那些造型各异的糖人,尤其是在那个做得威风凛凛、手持长枪、身披铠甲的糖捏将军上流连了片刻。她松开路朝歌的手,缓步走到儿子身边,俯下身,柔声问道:“竟择,告诉娘亲,喜欢哪个?娘亲给你买。”她指了指那个糖将军,“那个将军,是不是很神气?”
路竟择被娘亲说中心事,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自诩是小男子汉了,过了年就七岁了,怎么还能像妹妹一样,喜欢这些小孩子才吃的甜腻玩意儿呢?可他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就算平日里再如何学着老成持重,那份对甜蜜、对新奇事物的向往,还是很难完全伪装和抑制的。在娘亲温柔而鼓励的目光下,他最后的那点坚持瓦解了,伸出小手指了指那个糖将军,声音细若蚊蚋:“那个……将军挺神气的。”
周静姝了然地笑了,笑容温婉而明媚,立刻转身付钱,将那个比路竟择手掌还大上一圈的糖将军买了下来,递到儿子手中。“喏,我们的小男子汉,也该有个将军样子。”
路竟择接过糖将军,入手是微硬的、光滑的触感,那将军怒目圆睁,铠甲纹理清晰,果然十分威武。他小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毫不掩饰的雀跃与欣喜。他学着妹妹的样子,小心地舔了舔“将军”的头盔,一股纯粹而浓郁的甜意立刻从舌尖蔓延开来,一直甜到了心底深处。原来,偶尔做回小孩子,感觉……也不赖。
一家四口,继续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向前移动。路朝歌看着儿子小心翼翼护着糖人、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的样子,心中一片柔软。他并非不疼儿子,相反,他对路竟择寄予了厚望。只是在他看来,男子汉的教养方式,自是与娇养女儿不同。他希望路竟择能从小经历磨练,懂得责任与担当,成长为坚韧、果敢、能撑起一片天的栋梁之材。有时看似“粗放”甚至“坑儿”的举动,未尝不是一种另类的锤炼与期待。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给路嘉卉买了一对会叮当作响的银铃手镯,她立刻戴在手腕上,不时摇晃,听着清脆的铃声,笑得比糖凤凰还甜。给路竟择买了一把制作精巧的小弓弩,虽然是孩童的玩具,但机括做得颇为巧妙,立刻吸引了这位小“将军”的全部注意力,连糖人都暂时顾不上了。周静姝也在路朝歌的坚持下,挑了一支白玉嵌红珊瑚珠的簪子,簪头雕成精致的玉兰花样,衬得她愈发清雅动人。
逛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日头渐渐升高,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带来些许暖意,街上的人流也愈发拥挤,摩肩接踵,几乎水泄不通。路朝歌估摸着王府里也该开始为午宴和晚上的守岁年夜饭做准备了,便不再留恋,护着妻儿,逆着人流,缓缓向王府方向走去。
一踏入那朱漆铜钉、气势恢宏的王府大门,过年的热闹气氛便以一种更为有序、更为内敛的方式扑面而来。府内早已装饰一新,廊檐下挂满了一排排大红灯笼,窗棂上贴满了精巧的剪纸窗花,有“喜鹊登梅”、“连年有余”、“五谷丰登”,寓意吉祥。下人们穿着干净整齐的新衣,脸上都带着忙碌而喜庆的笑容,穿梭往来,见到主子回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问安。
管家福伯,一位精神矍铄、面容和善的老者,正站在庭院中,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悬挂几盏特别大的、绘着福禄寿三星的彩绘灯笼。见到路朝歌一家回来,福伯连忙小步快跑上前,躬身行礼,脸上笑出了一朵菊花:“王爷、王妃回来了,小王爷、小公主,逛了这大半日,玩得可还开心?”
“开心!”小嘉卉立刻举起手中已经吃掉一小半、依旧晶莹可爱的糖凤凰,抢着回答,声音清脆响亮,“福伯福伯,街上可热闹啦!有会翻筋斗的猴儿,还有会吹出大凤凰的老爷爷!”
路竟择虽然没说话,但也握紧了手中的小弓弩和糖将军,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