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其二】
人与人之间总会存在某一种关联,即便是擦肩而过,也有一种擦肩而过的关联,好吧,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些奇怪,但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人与人之间总会存在一种关联,这一种关系在人与人的交际之中出现,成为人们记忆之中的某一个部分。
记忆。
记忆之中包裹着的情感,那些作为‘人’的痕迹蕴含在每一份情感之中,喜怒哀乐——大概如此,将人的情感大致分为这些内容,喜怒哀乐,当然,还需要更加细分一些,毕竟人的情感如此丰富多彩,总不能够仅靠四个字囊括,不是吗。
情感太过于复杂了。
情感和人的行为总能够出现偏差,比如,即便是满怀爱意,展现出来的行为却和伤害没有什么不同,又比如满怀悲伤,脸上露出的表情却是一种肆意的大小,人的情感和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绝对的关联。
而很不幸运……或者说很幸运,德利勃应该也算是其中一个人。
他的脑海之中存在着一段漫长的记忆,从认识‘亚历山大’和‘奥德斯’开始,到他们后面的几次碰面,直到他们相熟,时不时互相约出来吃一顿饭,亦或者是在湖边钓鱼,诸如此类普通而有意思的记忆充斥着他的脑海,这两个人很自然地流入到了他的过往之中,成为了他过往的一份子。
但是。
目送着奥德斯的尸体从高塔上坠落,现在这里只剩下了亚历山大——不,这一个亚历山大也并不是‘普通人’,或者说,此时正在使用恩泽的人,可能也不是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是一位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不。
“我没有办法下定论,因为太真实了,你和我别的朋友们都是一样的,我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我没有办法告诉我你是不存在的。”德利勃扼住亚历山大的脖子将他重重地砸在高塔的枝干墙壁上,“正因如此,我才想要杀死你……这并不是恨意,也不是恶意,这只是我对我的好朋友们共同的想法。”
冰冷的石屑从被撞击的部位簌簌落下,亚历山大的后背已经深陷进龟裂的墙体,他的喉骨在德利勃的手指下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可即便如此,德利勃的表情却是一片空洞的悲悯,仿佛正在扼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段侵蚀他灵魂的病毒。
“为什么……”亚历山大张开嘴,从自己的喉咙之中挤出这一句话,“为什么?”
亚历山大不能理解。
为什么自己的‘好朋友’忽然会对自己暴力相待,甚至是……甚至是刚才,这位好朋友亲手杀死了他们共同的好友,这忽然出现的变化令他无法理解,他抬起手,想要将那扼住自己喉咙的双手掰开,但是他做不到。
扼住喉咙的手,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他根本没有办法挣脱,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已经脱离了地面,被从地上带起。
“你感受不到吗?那种完美到令人作呕的友情?”
德利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指却继续收拢。
“刚刚奥德斯坠下去的时候,风灌进他张开的嘴里……像极了去年夏天我们在黑水湖钓上那条鲟鱼,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大笑的模样,太像了,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拍肩的力度,每一句调侃时微妙的停顿……你们就是精雕细琢的作品,塞满了我的头骨。”
德利勃相信这两个友人的存在。
“很抱歉我们的脑海之中充斥着彼此,我们存在于各自的记忆之中,我记得和你们有关的一切,哦……这真的很令人沮丧。”
手指刺破表层的皮肤,触及到那些血管和脉络,德利勃加大了自己手指上的力气,他的理智和思想都在告诉他,这是他的朋友,好朋友,对于好朋友的‘暴力手段’是错误的,基于人的道德和历史给予的感性,杀死一位好朋友是错误的行为。
“你忘了吗……你……”
“德利勃!”费尔南抓住德利勃的手,“一切都好说!你这样下去亚历山大会死的……你不能够这么做,听我说,听我说……不论你现在遇到了什么问题,我们都能够讨论出一个解决的方法,你忘了吗……当初我们也是遇到了这样的问题……”
问题。
于是,记忆之中回忆起了曾经和费尔南的故事,那一次不太美好的争吵,让两个人分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理念的不同和认知态度的不同,让他们在方法的选择之中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最终,分歧演变为争吵,然后是大打出手。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德利勃没有松开手,他将自己的目光从亚历山大的身上转移到费尔南身上,他的记忆告诉他,他们刚才‘四个人’一起出现在这里,德利勃,亚历山大,奥德斯,费尔南,他们一同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们一起走上高塔。
“我一直都在这里,冷静,德利勃,不论发生了什么,现在你都需要冷静下来。”费尔南用力拉着德利勃的手,即便他仍然没有成功把德利勃的手掰开,“听我说,德利勃,你可能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所以才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你也一样。”
从某个地方传来了断裂的声音,啊,原来是改变的体积穿过了亚历山大的腹部,那本应该属于高塔的某个部分,在折叠和扩展之后,一个薄薄的体积就这么切开了他的腹部,从那个腹部之中流淌出来的,是红色的血液。
但是。
但在疼痛感与惨叫声交织响起片刻之后,亚历山大的声音忽然‘卡壳’了,他停止了一切的声响,就像是失去生命的傀儡,他的肢体变得僵硬,又在下一刻变得柔软,瘫软在地上。
“看见了吗?”
德利勃呼出一口气。
“我们的好朋友是错误的,费尔南,阿方斯,你们都看见了。”他看向两人,“刚才奥德斯掉下去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但现在你应该看见了,他们的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的死亡,这很明显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模样,这是一个‘恩泽’。”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阿方斯看着地面上的那一具尸体,“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我昨晚还在和他喝酒,我没有忘记,亚历山大点了一杯葡萄酒加冰块……”
“如果你继续回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德利勃的话将阿方斯没有说完的话按回到了喉咙之中。
“阿方斯,还有费尔南,告诉我,我们最开始是‘几个人’上来的?”
“啊……啊,六,六个啊。”阿方斯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你,我……亚历山大,奥德斯,费尔南,还有蒂埃里……”
“对啊,不是你邀请我们和你一起……”
噗嗤。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当然,那位名为蒂埃里的男人正准备附和这一句话,他的大脑就被折叠的体积破坏掉了,太快了,快到甚至没有来记得建立一个印象,一个基础的‘印象’,这个男人死了,名为蒂埃里的男人死了。
这一次,就连‘说话’的过程都省略掉,德利勃一脚将蒂埃里踢下高塔,让那一具身体还未出现新的变化之前就这么坠落。
“我大概理解了。”德利勃看着剩下的‘两个人’,他抬起自己的左手,在那里,用某一种锋利的事物凝固了一个数字,“之前的‘我’告诉我这里只有‘一个人’,那么,我亲爱的好朋友啊,阿方斯,费尔南,虽然我对你们的友谊一如既往,但我依旧确定,你们都不是‘存在’的。”
“……你在否定我们的存在吗。”
阿方斯猛地冲上前,和费尔南一同抓住了德利勃的双手,他们试图固定住德利勃的身体,通过最纯粹的力量,以及,作为‘好朋友’的情谊。
“你病了,德利勃。”费尔南的声音德利勃的身后响起,“你执着于某个东西,所以你生病了,你的思想出现了问题——出于对你的关切,请原谅我们所做的一切。”
费尔南和阿方斯的钳制如同钢铁枷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名为“关切”的冰冷力量——当然,这对于德利勃来说并没有多大的作用,好吧,还是稍微有一些作用的,毕竟德利勃是‘人’,纯正的‘人’。
他们的指节深陷进德利勃的手臂肌肉,传递来的不是人类的体温,而是一种恒定的、模拟出来的温热,德利勃没有挣扎,他的目光越过阿方斯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庞,落在自己抬起的左手上。
那里,数字刻在掌心边缘,是用某种锋利的枯枝烂叶刻下的,并不算深刻,但边缘还在缓缓渗血,不明显,轻微的疼痛感让他时刻明白自己在告诉自己什么事,这是更清醒的自我,留给他的唯一锚点。
他知道的。
为了阻止自己去到‘那里’,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的大脑相信,但他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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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羽の鸟が鸣いている(一只鸟儿在啼啭)”
《みちしるべ》-茅原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