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可以对我说的话完全负责,樊董坠楼之前和我提到过这个名字,至于为什么,我不清楚,因为樊董还没来得及说,意外就发生了。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给樊董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可能这也是导致这场悲剧的主要因素之一。”
巡视组驻地。
周绍华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并且说到激动处,情不自禁攥紧手,义愤填膺。
“樊董死得可真是惨啊,一百多米摔下去,全尸都没能留下,我和樊董认识了这么年,实在是没有想到过他会是这样的下场,作为朋友,我实在是感到痛心,樊董一生都致力于推动沙城的发展,为沙城,为沙城人民的幸福生活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是沙城的功臣!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对面。
两名三十多岁的巡视组成员木然着脸,完全没有被周少绘声绘色的演讲所打动,甚至连笔录都没做。
“沙城的功臣?指的是待应诉的几十起官司吗?绿色置地从诞生开始,累计的纠纷官司有上千桩,并且利害的是,胜诉率达到了惊人的95%,说他是沙城的功臣应该并不贴切,说他是沙城的不倒翁倒是名副其实。”
坐在椅子上的周少扯了扯嘴角,“做企业,哪能没有纠纷。太正常不过了。企业做的越大,官司就会越多,那些国企哪个身上没背官司?”
一位巡视组成员点了点头,端起保温杯。
不到四十的年纪,居然就开始保温杯里泡枸杞了。应该和工作性质有关,体制内工作,肯定要比其他行业的同龄人老成,尤其他们这份职业,更是如此。
“嗯,背官司是很正常。可是你刚才说,樊万里的死是因为压力大?他的死因不是施工质量严重不过关吗?”
“我说的是,主要因素。”
周绍华纠正。
“那绿色置地的工程项目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敷衍了事,是不是事实?”
巡视组成员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语气不紧不慢,却封堵掉周绍华逃避的空间。
周绍华耸了耸肩,靠在铁质椅背上,“绿色置地的工程质量,是他们公司的内部问题,和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有关系吗?”
周绍华无声一笑,反问:“有关系吗?”
“事发那块地,是你帮绿色置地拿下的吧?”
另一名专员开口,语气平和,就像是闲聊,可是却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周少不自觉调整了下坐姿,从这个小动作可以看出他在这里应该没有在市局待得自在。
“房企拿地,都是经过公开透明并且标准的竞标流程。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听到的谣言,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完全是无稽之谈。我哪有那个能力。”
“你是没有。”
喝茶那专业轻描淡写,吹了吹保温杯里的热茶。
虽然难以察觉,但听到这话,周绍华的表情产生了非常细微的变化。
果然。
即使已经有所预料,可当真正确定时,周绍华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沉,眼神闪过阴鸷之色。
“樊董刚刚惨死,你们就在这里仅凭捕风捉影的流言非议他,是不是缺乏对死者的基本尊重?”
就像拳台上的搏击,周少灵活走位,绕开对手攻势。
“樊万里的死,我们感到遗憾,但一死不能百了。一些事情,不能因为他死了,就不查了。站在私人角度,实话实说,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但是他如果想的是以自己的硬着陆换某些人的安全落地,那只能说,他的想法,过于天真。”
“那你们赶紧去查啊,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那个叫江辰的家伙绝对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就像你们把我找来一样,把他找来对你们而言,也是很轻松的,对吧。”
什么叫不卑不亢,这就叫不卑不亢!
周少完美诠释什么叫威武不能屈,脊梁是真的直啊。
他才是沙城人的骄傲!
“我们找你来,只是询问问题,你不要这么激动。”
“我激动吗?”
周少毫不畏缩,以一敌二,视线不闪不避,做贼才会心虚,他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你们认为我激动,不好意思,可能是因为我缺乏休息。毕竟我才在市局待了二十多个小时,回答的很多就是你们刚才问的问题。”
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玻璃窗,窗户很大,可是不对室外,再加上手机被没收,不对,是暂时保管,周少又没有戴表,所以都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两名专员压根像是没听出对方的反讽意味,淡定得令人发疯。
“你可以休息,等你休息好我们再来。”
什么意思?
这是打算囚禁他?
周少眉头上挑,“这里是休息的地方吗?”
“需要行军床吗?”
周少脸色阴晴不定。
作为一名奉公守法的良民,的确可以无所畏惧,但是无所畏惧,不代表必须将关系弄僵。
所以所有的情绪最后化作一笑,他轻轻吸了口气。
“我需要软一点的床。”
三十多岁就开始养生的专员点了点头,拿起保温杯,和同事正要离开。
这个时候,有人从半透玻璃窗走过,被正对着窗户的周少给瞧见。
“就是这个家伙!”
周绍华情不自禁的抬起手,大喊出声。
就像一把锉刀,在这种地方每多待一秒,精神状态就会多消耗一分。
潜移默化,无声无息。
玻璃窗外经过的那人似乎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扭头看来。
一内一外,二人的视线隔着玻璃窗碰撞。
那人停顿了下,随即继续往前走,然后,门被打开。
按规定,这个房间肯定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可两个专员却视而不见,朝来人点了点头后,默契的绕过,前后走了出去。
见到这一幕,周少眼角抽搐,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
“妈的。”
还能看不出来吗?
明摆着沆瀣一气啊!
“啪嗒。”
门关上。
房间里由三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车轮战啊?
当然不是。
同样是来支持巡视组工作的江老板在刚才专员的位置坐下,彼此的位置让周少演戏都演不出来,脸色比灰色的墙还晦暗。
上次主动登门拜访的他这次却一声不吭,招呼都不打。
但是对方开了口,绅士彬彬,相当礼貌。
“真巧。”
这是路过,不小心看到,而后进来打声招呼?
“江先生好手段啊。”
输人不输阵,周少肯定也是体面人,没有恶语相向,皮笑肉不笑。
“能够支配他们做事,是周某小瞧江先生了。”
“周少注意自己的言论,这里是有监控的。”
江老板好心提醒。
周绍华抬头看了眼吊在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有监控又怎么样。难道说实话也犯法吗?”
江辰不置可否,堂而皇之坐在专员的位置上,和那天晚上坐在自家掉漆的破沙发上没有任何区别,寒暄道:“周少进来多久了?”
他能始终如一,可精神承受重压的周少肯定保持不了那天晚上的状态,笑容讥诮。
“江先生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以为江先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呢。”
“周少应该是误会了。周少进来这里和我没有关系。”
大部分时间,起码对于男人,江老板向来是坦诚的,他只是打了个举报电话而已,绝对没有要求逮捕谁,可是坐在对面的周少肯定不会这么想。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江先生何必谦虚呢。难不成江先生是担心头顶的摄像头?”
江老板不以为意,心平气和,“或许周少可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樊万里的死和我无关。谁想给我定罪,都是痴心妄想。”
周绍华一字一句。
“周少和我说这些没有用。清者自清。如果周少是无辜的,没有任何人能够陷害周少,所以周少应该维持住良好的心态。好人在这里是呆不了多久的。”
江老板肯定看出了对方状态的异常,所以宽慰对方。
江老板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哪怕那天晚上因为晴格格从中作梗导致不欢而散,可还是不计前嫌。
“当然。我肯定马上就会出去。”
周绍华面带笑容,眼神尖利,“不然我就要投诉举报了。”
这句话,他说的很大声,摄像头在正常运转的话,肯定听得见。
毫无疑问。
这是一位大心脏选手。
直到此刻,信心依旧。
波澜壮阔的人生免不了起起伏伏。
一点小坎小坷,何足为意?
“周少能这么想最好。”
江辰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失陪了。”
周绍华没有纠缠,一语不发的目送对方起身,而后闭上眼,闭目养神,保持住了自己应有的身段。
十多分钟后。
房间门打开。
不是来送床的。
“你可以走了。”
周绍华睁开眼,嘴角牵扯出一缕轻薄的弧度,起身前,捋了捋自己的衣服。
面对不公,要勇敢的扞卫自己的合法权利,这是每一位公民应该学会的。
他起身,看了眼摄像头,扯了扯嘴角,大步离开。
巡视组办公处门口。
江老板还没走,临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世界各地目前都发生了针对华人华裔的暴力案件,华人在外的生命财产安全遭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尤其是有钱的群体……”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江老板有点莫名其妙。
“不和你说和谁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明没有任何架子,可是却透着一股溶于血肉的贵气。
“华人受到不法侵害,这种事情应该和当地的官方沟通,正告他们提供有效的保护……”
“你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没和你开玩笑,这件事情性质很严重,有部分……高干子弟都被波及……”
江老板又将对方打断,轻描淡写,“那让他们回来不就好了,家里一定很安全。”
那头乐了。
“你幸灾乐祸是吧?要是他们把账全部算在你头上,有的你受的。”
“为什么要算在我账上?抢他们的是老外,又不是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先动的手,人家逮不到你,只能换个法子出气。你知道吗,这种有组织的大规模的暴力行动现在都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
“什么名字?”
“猎龙人计划。”
江辰笑了,自顾自道了句:“还挺贴切。”
“反正咱们天龙人有钱,被抢点也无所谓,就当志愿国际友人了。”
为了避免刺激对方,他补充了一句,可补充还不如不补充。
“你故意的是吧?借着外人的刀来放那些人的血。”
“我可没这份本事。”
“可是这是事实。”
江辰沉默,无可辩驳。的确,太多有钱人的后代在国外生活、而且不止有钱的,这场所谓的“猎龙人计划”,无疑让他们陷入了巨大的风险中。
人家也不是打不还手的软柿子。
对此,率先发起暴力行动的江老板确实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
“你是不是也挺开心?”
江老板陡然问道。
“我开心什么?”
曹公主下意识道,而后立马反应过来,笑骂:“别想扯到我的身上。”
“那些人把钱都带到国外去消费,你看得惯吗?反正我看不顺眼。被抢活该。”
“说出心里话了是吧?”
“呦,江先生还没走呢。”
没有杀人的周绍华安然无恙的走了出来,看见门口打电话的江老板,笑吟吟的打了声招呼。
江辰回头,毫无波澜,“周少出来了。”
“借江先生吉言。我现在要去看我的姑姑了。”
有姑姑,值得炫耀吗?
他也有一个姑姑呢。
不。
他还不止有姑姑。
江辰点了点头,没和对方一样显摆。
“你和谁说话呢。”
手机传来声音。
“周少。”
“周少?”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并不是讥笑,曹公主没那么庸俗,她的笑声只是属于……听到一件趣事的自然反应而已。
“你不是在沙城吗?”
“是啊。”
那头没说话。
“沙城好歹也是地级市。”
江老板为家乡正名。
“不打扰江先生了,回见。”
周绍华看了眼他的手机,很贴心。
江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
“周少再见。”
“咯咯。”
像是没按捺住,电话那头趣味性的笑声再度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