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
城墙角下的某茶楼。
陈泰独自坐在包厢内,默默喝茶,眉头依然不自觉紧皱。
茶楼这种地方比较特殊,和其他生意场所不一样,需要远离繁华热闹的地方,越僻静越好,这座营业时间已经超过十年的茶楼就很好落实这一点。
就算为了迎合旅游业发展,城内要大规模拆迁,位于城墙内环的这里应该也是最后落幕的地方。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几秒后。
一位穿着棉麻唐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将端着的茶楼特色酥点放下。
“坐,好久不见了,聊聊。”
陈泰开口。
应该比他年轻不了多少的中年人受宠若惊,很快坐下。
“泰总是大忙人嘛。”
陈泰不置可否,拿起纯手工制作的酥点,咬了一口。
“味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嗯。厨子换了。以前那个厨子得了癌症,挺了一年多,还是没救回来。”
棉麻中式风的中年人立即要重新端起酥点,“我给拿走。”
“行了。都是一样的吃。”
中年人重新坐下。
陈泰将一块糕点全部吃完,擦了擦嘴,“还是不想出去?”
中年人哂然一笑,摇了摇头,“要是出去,当年我不就跟着泰总一起走了。沙城虽然小,但我在这里待习惯了,不想动了。而且我走了,这里怎么办?这座茶楼因为泰总才能开起来,年纪大了,就不折腾了。能在这里守一天,就是一天吧。”
显而易见。
他应该就是这座茶楼的老板了。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没什么野心。”
陈泰评价。
“泰总,我不是没有野心,我是有自知之明。如果没有泰总的帮扶,我什么都不是,我很知足了,何必还要出去,拖累泰总。”
陈泰没再多言,只是轻声道了句:“没想到沙城这么小的地方,还有这么大的魔力。”
“一方水土总有一方人。泰总是做大事的人。像我们这种小人物,在沙城安安稳稳过日子,够了。”
老板帮其沏茶。
陈泰端起茶杯。
“泰总,我就不打扰了。”
陈泰点了点头。
认识十多年的茶楼老板起身,离开,刚把正门关上,侧门显露的那道人影有了动静。
没错。
这个包厢有两道门。
“吱呀。”
推拉门拉开。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一个戴着眼镜的妇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这就是你把他留在沙城的下场。”
陈泰喝着茶道。
“专门回来,兴师问罪的吗。”
“他刚刚被巡视组带走了。我早就说过,以他的性子,留在沙城,迟早有这么一天。”
陈泰抬起头。
妇人站在茶座边,居高临下,“他有这个性子,也是因为你,继承你这个父亲的基因。”
“因为我?”
陈泰沉着脸,“我一直要求,对他严加管教,并且要他不要待在沙城,是谁在阻扰?是,你觉得孤独,想要他留下来陪你,那你就应该管教好他,而不是一味的放纵。”
“不是我要让他留下来。陈泰,你要搞清楚,是他不愿意跟你走。”
“不愿意跟我走?他为什么不愿意?还不是因为这里有你这个……”
说到最后,陈泰自己都察觉到自己过于激动,强行停了下来,调整呼吸,调节情绪。
“男人,是不是总是喜欢逃避责任?没想到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和当年还是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体内流淌着是你的血,想想你当年自己的那些事迹吧。绍华到底是和谁学的?”
“直到现在,你居然还帮他推脱。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有多恶劣?!”
应该年岁还要比陈泰大的妇人坐下,“和你有关系吗?用不着你假仁假义。”
“和我没关系?那是我的亲生儿子!”
对于男人的忿怒熟视无睹,妇人应该也觉得气氛有些僵硬,缓声道:“我劝过他离开了。”
“什么时候?几天前?他几十年都活在你的溺爱里,早已经习以为常,你对他的放纵已经成为了他呼吸的氧气。人离开了氧气会怎么样?会死的!”
“陈泰,你没有资格责备我。你根本没有尽到过一个父亲的职责。”
陈泰的情绪再度翻涌,攥着手,紧紧盯着大义凛然且风轻云淡的对方。
“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是,我是没有。可是原因呢?为什么?是你从来没给我这个机会!不是你,绍华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宠辱不惊的妇人在陈泰的再三抨击下,终于忍无可忍,嘴角溢出出一缕尖利凉薄的冷笑。
“你最好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呼小叫。”
妇人虽然年纪大了,并且还需要戴老花镜,可是她的眼神依然富有杀伤力和压迫感,让处于暴躁边缘的陈泰冷静了下来。
他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
“现在怎么办。”
对啊。
争争吵吵起不了任何作用。
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
“等。”
“等?”
陈泰又不受控制狠狠皱起眉头。
对方面无波澜,“法治社会,任何事情都得讲证据,绍华没有犯罪。他是清白的。”
“巡视组已经盯上你们了,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樊万里在他的面前跳的楼,说和他没关系,谁信?!”
“砰”的一声,茶杯重重放在茶桌上,陈泰恶狠狠的道:“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真的以为自己是神,可以为所欲为?樊万里是沙城的明星企业家,绿色置地是沙城的龙头企业,不是阿猫阿狗。让他死得这么惨,这么轰动,你们简直……”
妇人不为所动,坐直端庄,“他知道的太多了。”
陈泰深吸口气。
“好。就算樊万里必死不可。那接下来呢,你的应对措施呢?”
“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考虑过。”
“我说了,绍华是无辜的,他没有犯罪。”
“无辜?以前,你说他无辜他的确就是无辜。但现在不一样了。你觉得现在这里你还说得算?你和绍华一样,也该醒醒了!”
陈泰喘着粗气,“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巡视组是针对谁来的。他们逮了绿色置地的高管,之后却一直按兵不动,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他们也是在等!在等你们犯错!在引蛇出洞!结果你们一个被权力蒙蔽了双眼,一个被溺爱蒙蔽了双眼,全部视而不见,愚蠢的往套子里钻!”
估摸从来没有被如此呵斥过的妇人面无表情,伸出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在江城那边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你都听不到风声,我能打听出什么。”
愤怒归愤怒,但毕竟是……一家人。
陈泰眼神剧烈波动,“官场比任何圈子都要现实,风向如此明确,你现在不用指望任何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还轮不到你来教我做事。”
妇人喝茶。
不得不承认,几十年宦海浮沉,这份定力或者说情绪控制能力堪称超凡脱俗。
“是。我是没有资格教你做事。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那你倒是来教教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我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你一个商人,又能做什么。”
妇人嘴角微翘,抿了口茶,淡淡道:“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
陈泰皱着眉,默不作声的盯着对方。
“这么多年都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演戏呢。没有意义。赶紧走吧,免得晚上一些,想走都走不了了。”
“你有办法?”
陈泰依然对对方怀有期待。慕强不止是女人的天性,其实男人也是。他今天的一切同样也是对方给予的,所以不管到任何关头,他总是下意识觉得对方能够撒豆成兵,化腐朽为神奇。
“你说的对,绍华的性格大部分原因,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会负责。”
妇人放下茶杯。
知道她要走了,陈泰并没有挽留,两人的会面从来都是这么匆忙与短暂。
只是这一次。
好像与以往都不太一样。
起身以后,妇人停顿了下,侧头,看着陈泰那张不怎么显年纪的脸,莫名的笑了笑。
“还是男人好啊,越活越年轻。”
刹那间,陈旧的记忆涌动,陈泰想起了他真正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沙城被誉为匪城,虽然各种行业千帆竞技,但治安环境一塌糊涂,当然,那个时代,全国都是一样。
那时候樊万里恐怕还在菜市场卖鱼,他也不是什么泰总,只是一个在赌场看场的小马仔,除了有几分力气,以及一张还算不错的脸蛋外,一无是处。
“红霞……”
怒意褪去,他不由自主的喊了句,神态复杂。
妇人已经转身,毫无留恋,从侧门进来,从侧门离开。
“走吧。好好生活。”
陈泰眼前依稀又出现了那位其貌不扬的年轻女科员,作为公职人员,居然来他们赌场赌钱,当然了,是来过多次后,他才注意到对方,逐渐熟悉。
他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玩,对方的回答很耿直。
因为吃公家饭赚得钱不够花。
人嘛。
不分男女。
对金钱的欲望是与生俱来的。
那个时代,的确有很多公职人员下海经商,成为了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看在对方是一个女孩子的份上,当年还只是小喽啰的陈泰违背自己给人看场的立场,不顾赌场利益,偷偷劝对方,赌博都是骗局,十赌九输。
看。
除了写在基因序列的超雄坏种,善与恶,其实都有一个演化过程。
可对方相当洒脱,或许是看在他还存在一点“良心”,再加上当天赢了钱,竟然大方的塞给他十块,给出的回应,让他至今都记得。
“赌博,其实和当官一样,不就是愿赌服输。”
————
“啧啧。”
傅自力确实收到了死人的包裹。
里面的东西没有让人失望。
本来就是在污水沟里摸爬滚打的人,可是当他看到樊万里费尽心血收藏的东西,还是觉得……大开眼界。
“难怪有个辞职的乡官说,他经历的事情,都写不出来。晚上做一个梦,只要不太离谱,只要愿意,第二天都可以实现。”
看着这些文件、档案、音频、影像资料,傅自力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以前的层次还是太低了,眼界和格局太狭隘。
“果然无奸不商。偷偷摸摸收集了这么多东西。樊万里全部寄给我们,恐怕也没安好心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些玩意的确是实打实的举报材料,可如果实力不济,搞不好,就是给自己送葬的纸钱。
反正如果只是自己收到,毋庸置疑,傅自力绝对不会拿出来,就算不就地烧毁,也会找个保险柜永久封存。
不见他都不敢一个人看,把江辰拖过来后才进行拆封。
比起傅自力,江老板自然要淡定太多,检阅着一桩桩一件件的幕后交易,半点波动都没有。
“这房子,敢住么?”
他把一份产权转让协议丢给傅自力。
“有什么不敢的。我怕的可不是死人。”
傅自力无所畏惧,把产权协议拿了起来。
没错。
正是樊万里在观邸的那套别墅,除了公司的股权,他把这套房产也一并转让到了傅自力的名下。
当然。
股权还花了一分钱,那套代表着身份与地位象征的别墅却是白送。
就好像。
是把傅自力选成了他的接班人。
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的亲人后代,都在国外,并且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搬进去住之前,记得请道士打扫卫生。”
傅自力嗤然一笑,“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樊万里真阴魂不散,大不了我再陪他聊聊天。”
有些人,对鬼魂这类玩意是没有敬畏之心的。
傅自力显然就属于这种类型。
一个靠打打杀杀闯出头的人,会怕鬼吗?
鬼会怕他才是。
“咚。”
玩笑间,一份文件又被丢了过来,很薄,并且是摊开状态。
傅自力下意识拿起来,低头。
“嗒!”
只见鬼都不怵的他不知为何双眼圆睁,满脸难以置信,烫手般把那份文件立马丢了出去。
“抽空给人家烧点纸钱。当回礼。”
江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