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到来。
卢象升的白袍银甲如同逆流的舟楫,率领着一万五千天雄军,在辽西走廊的黄土官道上艰难而迅速地北进。队伍拉出数里之长,沉重的虎蹲炮车压在路面上,留下深深的车辙,骡马喷着粗重的白气。
沿途经过诸堡,戍堡的守军于垛口默默眺望这支赶赴沙场的援军,打出助威的旗语。
每过一堡,卢象升便派夜不收前出二十里哨探,大军旋即整顿队形,刀出鞘,弩上弦,如临大敌般快速通过开阔地带。
最耗时的是渡过大凌河。军士们需在两岸强弩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将炮车、粮车驶过并不宽敞的桥梁,冰凉的河水不时溅到焦急的士兵脸上。所有人都知道,每耽搁一刻,大凌河城内的守军就多一分绝望。
大凌河城位于锦州东三十余里,是屏蔽锦州的重要防线。明军若要固辽,就必修此城;而后金要想攻明,也就必拆此城。从袁崇焕主持锦宁防线时起,双方对大小凌河二城争夺就非常激烈,已是两建两拆。
往年,每当建奴要攻打大凌河城,从沉阳出发,翌日便渡过辽河,并兵分两路,一路由经义州屯住于锦州和大凌河之间,切断锦州与大凌河的联系。而另一路大军会经黑山、广宁从正面压向大凌河城。
但今次,出奇地,所有建奴精骑攻进了大明后方各处城堡,骚扰一番后便连夜撤走了。
在锦州至大凌河一带,居然没有遇上建奴的骑兵,颇会卢象升与整支天雄军从战战兢兢的心情中缓过来。
整整一夜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当朝阳照亮前方地平线上腾起的狼烟时,中军传来了清晰的命令:‘距大凌河城三十里!全军披甲,准备接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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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暖融,锦州城南市集人声鼎沸,似乎丝毫未受北方战事影响。
锦州乃千城古城。
夏、商、周时期,这里已经属冀、幽二州地。战国时属燕国。
据《辽史·地理志》记载,锦州是辽太祖阿保机于926年以汉俘建立的州,属于皇帝的翰鲁朵统领,锦州之名始于此时。
《辽西走廊史话》认为阿保机把中原地区善于织纺和养蚕的汉人俘户编在一起,设立州府管理他们,生产专供皇家使用的绫帛绸锦、锦缎、锦衣、锦绣,因而命名为锦州。
所以,若非战乱影响,居民大量逃亡,明末锦州市的繁华应该更不止此。
王小龙换了一身靛蓝锦袍,外罩轻裘,虽脸色仍欠红润,但眉眼间舒展了许多。他左手边,小桃好奇地在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前驻足,拿起一支海棠绢花比在鬓边,回头嫣然一笑:「爷,好看么?」秋叶则更细心,在一个药材摊前仔细挑选着几味益气补血的药材,不时与摊主低语。
王小龙笑着点头,付了花钱。
他看似闲逛,目光却偶尔掠过城防布置、士卒神情。
现代灵魂的思维习惯仍在默默分析着一切,只是体内空空如也,再无昔日澎湃力量可随时调用,这让他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唯有身边两女的温言软语能稍作慰藉。
他们登上城内着名的“望北楼”,凭栏远眺。北方天际线处,偶尔能看到极淡极淡的黑烟升起。
小桃依偎过来,轻声问:「爷,是在看大凌河方向吗?」王小龙收回目光,揽住她的肩,笑了笑:「不看那边。只看眼前春色,和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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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凌河外围的旷野上,北风卷起沙尘,刮得军旗猎猎作响。卢象升的白袍银甲在灰黄色的天地间格外醒目,他立马于一处矮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缓缓逼近的一股清军游骑,人数约在两千上下,正肆无忌惮地逼近明军防线,似乎并未将这支赶来增援的明军放在眼里。
卢象升并未急于挥军掩杀。他缓缓抬起右手,身后如林的天雄军阵瞬间肃静,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
「左翼,虎蹲炮,前置五十步,低射界装药。」他的命令被旗语兵迅速无声地传递下去。十几门看似笨重的虎蹲炮被炮手们熟练地推至阵前矮坡后,动作迅捷而隐蔽,炮口微微下压,对准了清军骑兵冲锋的必经之路——一片看似平坦实则暗藏缓坡的洼地。
「弩手,三叠阵,上前。听令疾射,不求精准,覆盖前方百步。」
三排强弩手沉默地越众而出,单膝跪地,脚踏弩臂,手上弦的吱嘎声连成一片细微的死亡序曲,淬火的三棱箭镞在昏黄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
清军游骑显然轻敌了,见明军阵型似乎“迟缓”,一名牛录额真怪叫着挥刀,率先策马冲来,身后骑兵发出野性的呼嚎,开始加速,马蹄声渐如闷雷。
卢象升冷静地估算着距离,直到清军前锋完全冲入那片洼地,马蹄扬起的尘土最高时,他猛然挥下手!
「虎蹲炮——放!」
砰!砰!砰!沉闷如地裂的炮声骤然炸响!虎蹲炮射出的并非实心弹,而是大量碎石、铁渣组成的霰弹,如同一把巨大的扫帚,贴着地面横扫而出!高速飞射的死亡风暴瞬间笼罩了清军前锋!人喊马嘶瞬间被撕裂,冲在最前的清军人马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血肉模糊,成片倒下!洼地的地形放大了霰弹的杀伤效果,后续骑兵收势不及,纷纷被前方的惨状和倒地的同伴绊倒,阵型大乱!
「弩手——放箭!」命令接踵而至。
嗡!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弦震声!数百支弩箭腾空而起,划出致命的弧线,如同疾风骤雨般落入混乱的清军队列中!强弩之威,破甲穿革,混乱中的清兵无处可躲,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天雄军!前进!杀!」卢象升拔出战刀,向前一指。
「杀!杀!杀!」养精蓄锐已久的天雄军步兵如墙而进,长枪如林,刀盾闪烁,踩着沉稳的步伐,向着陷入混乱和惊恐的清军压迫而去。而两翼的骑兵则如同出闸的猛虎,交错掠过,用马刀和长矛收割着落单的敌人。
战斗毫无悬念。这股轻敌冒进的清军很快便被击溃,丢下数百具人马尸体和伤员,狼狈不堪地向后逃窜。战场上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天雄军将士们脸上洋溢着初战告捷的兴奋,有人开始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
但卢象升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悦。他策马缓缓行走在狼藉的战场上,目光扫过那些清军尸首的衣甲兵械,又望向远处地平线,眉头微锁。
「大帅,我军大胜!」一名副将兴奋地前来报功。
卢象升抬手打断他,声音沉稳冷冽:「胜?不过是啃了块骨头,惊动了豺狼而已。这股是镶蓝旗的游骑,装备虽齐整,却非真奴精锐,更像是探路的爪牙。」
镶蓝旗,清代八旗之一,以镶红边的蓝色旗帜而得名,旗主为和硕郑亲王。与正红旗、镶白旗、镶红旗、正蓝旗合称「下五旗」。镶蓝旗分为满洲、蒙古、汉军三部分。起初镶蓝旗旗主是阿敏。阿敏被皇太极圈禁后,舒尔哈齐之第六子、努尔哈赤之侄,清初「铁帽子王」郑亲王济尔哈朗成为新任旗主。
这一次建奴来犯,郑亲王济尔哈朗也领兵来了。
他用刀尖挑起一面破损的蓝色龙旗,沉声道:「传令下去,即刻收拢部队,加固营垒,多派夜不收四面哨探。奴酋们的主力……怕是快要到了。」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战场上胜利的喧嚣相比,这位主帅的身影显得格外凝重而孤独。他知道,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