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诺尔·克里斯托弗伸手拉了卡莉亚一把,暗精灵女子轻盈地借力跃上一块风化的红页岩,紫晶色的皮肤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微光。她的银发如同沙漠夜雾般飘散,又迅速被收进斗篷的兜帽中。塞莱娜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促狭地挤眉弄眼,像是在暗示什么,一对毛茸茸的狼耳朵也雀跃地摆来动去,但亚诺尔没有理她,卡莉亚则出言提醒:“好好看路,塞莱娜。”
狼人少女不以为然:“我看着呢,放心吧,今晚是个好天气,应该不会有沙尘暴的。”
说话的同时,那对尖耳朵还不断地来回摆动,捕捉风中传来的讯息,鼻翼也微微翕张,辨别着空气中的不同气味:水分沉降后的湿气,分泌液体的酸味,夜行虫类的腥气,还有某种说不清的、金属与灰烬混合的奇异气息,虽然古怪,却熟悉得让人有些安心。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情况正常,并无异兆。
除了三人以外,队伍中还有来自巨人一族的前雇佣兵戈尔丹以及和亚诺尔同为人类的吟游诗人埃德温,一行人正穿行于这片被称为“埋骨之地”的荒漠,无数嶙峋的石柱如同史前巨兽的肋骨般刺破沙地。远处,风化岩层呈现出赤铜与赭红的色彩,在夜色中如同燃烧的炭火。即便到了晚上,大风依旧不曾停歇,卷着沙粒刮过岩层,发出如同风炉沸腾般的嘶吼声。
亚诺尔实力最强,是【正义】途径序列7的超凡者,因此也当之无愧地成为了这支队伍的领袖。在攀上一座高大的沙丘后,他示意众人停下,并决定今晚就在沙丘的背风面扎营休息,待明日一早再行启程,完成他们的使命。
说是扎营,其实也不过是生起营火,再由力气最大的戈尔丹搬来几块巨岩,稍微遮挡了夜里呼呼吹袭的寒风罢了。在埋骨之地,温度与风都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恶魔,不知夺去了多少旅者的性命。白天烈日暴晒,蒸发体内的水分,裹挟着砂砾的热风打在人的身上,就像匕首刮过血肉般痛苦;而到了晚上则气温骤降,在嶙峋沙丘与森然石林中呼呼吹过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足以冻结骨髓。因此可以认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片大地都同样令人感到不适。
或许反过来说也一样,是他们这些外来者的闯入令这片大地感到不适了,所以才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他们驱逐。当所有生命都消失,一切都归于荒芜与沉寂的时候,才是它自亘古以来、永恒不变的面貌。
遗憾的是,凡人是最擅长改变和适应的种族,即便环境本身没有改变,他们也会改变自己,然后适应这片土地,最终获得生存的权利。从古老时代便扎根于此的原住民,到后来为了埋藏在荒漠地底的宝藏而闯入此地的帝国军队,再到今夜的旅行者们,无不如此。
荒漠的夜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彼此心中的低语,篝火在巨石围成的避风处跳跃燃烧,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旅人们身上。银月高悬,月光将沙丘染成了珍珠与钢蓝的色泽,远方的岩峰如同巨兽的黑色獠牙。
与世人想象中风流潇洒、才华横溢的吟游诗人不同,出身于少数民族部落的埃德温外表看起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古铜色的肌肤彰显着来自沙漠的纹理。他穿着奇异,仅以兽皮为衣,袒露双臂和小腹,却丝毫感觉不到此夜的寒冷,斗篷上缀着的铃铛随着风吹而发出细微的声响,犹如幼兽的低鸣。休息时,他从麂皮包裹中取出了他的岩笛,一件来自族中长老亲手所赠的古老乐器,由三段风干的赤岩凿空拼接而成,表面布满天然的孔洞与晶簇,在火光中泛着暗铜光泽。
一般的吟游诗人通过演奏来获得旅费和观众的掌声,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项谋生的技艺,极少数拥有荣耀感的人才会将其视为理想而追求,但对于生活在埋骨之地的阿克塞人而言,乐曲是生存的一环,乐器则具备与武器同等的地位。他们通过吹奏岩笛来模拟风吹过岩石孔洞时的声音,当众人合奏时,共鸣起来的声音甚至能模仿出风暴降临的声势,那昭示着大荒漠中最恐怖的灾难:沙暴。
野兽听闻风与沙的前奏,便仓惶逃窜,不敢侵扰,阿克塞人的部落就此延续下来,直至今日。
埃德温离开部落前曾是族中最优秀的吹笛人,用手中的岩笛保护部落长达十余年。但后来他意识到笛声只能驱逐野兽,却无法驱逐比殖民者还要残暴的帝国军,便辞别族人亲友,踏上了追寻传说中的起义军的道路。
临别之前,长老亲手将这根笛子送到了他的手中。
当埃德温的手指轻抚过那些孔洞时,荒漠的风似乎已然在其中低语,诉说着族人们的殷切期盼。
他将其举至唇边。
属于阿克塞人的曲调重新在荒原的深处吹响,充满了神秘而悠久的沧桑感,让人不禁想到了那些自古流传下来的古老故事:干涸河床下的暗流,古老城市的遗迹被沙掩埋,星尘坠落沙地化作玻璃,还有那些只在月夜出现的幻兽群奔跑在无垠沙海上。
谁又知道,他们正要追寻的这个故事,是否也是其中之一呢?
伙伴们听得入迷,亚诺尔往火中添柴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住了,暗精灵卡莉亚闭目聆听,尖耳微微颤动,巨人戈尔丹用粗壮的手指轻叩膝盖,节拍精准地应和着乐曲的韵律,每一下都让地面微颤。连最吵闹的狼人少女塞莱娜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动静,只是靠在岩石边上,双眸怅然,若有所失。
不知过了多久,曲调渐缓,如同风息渐止,最后几个音符似砂砾般轻轻落下,融入了夜的寂静,余音却仍在空气中震颤良久,仿佛岩笛不愿停止歌唱,或者说,荒漠通过这件乐器继续着它的低语。
篝火噼啪作响,跃动的影子悄然攀上沙丘,塞莱娜从乐曲声中回过神来,眼眸高兴地闪烁了几下:“埃德温,这是什么曲子?以前怎么没听你吹奏过?”
“古王安灵曲。”诗人收起笛子,语气沉稳:“据说古老时代的王者在城破之时孤身殉国,那个国家的流亡者们为了纪念他而创作了这首曲子,还有人说,阿克塞人便是那些流亡者们的后代。”
“这也是埋骨之地的传说?”
“传说之一。”
诗人言简意赅地答道。
塞莱娜的好奇心并未因他的冷淡而熄灭,反倒更加旺盛了:“既然你也是阿克塞人,来自埋骨之地最古老的原住民部落,那应该知道很多关于这片大地的传说吧?那你听说过‘鲸背上的教堂’这个传说吗?”
埃德温思考了一会儿,而后缓缓摇头:“未曾听闻。”
“我想也是。”塞莱娜明显有些失望。
诗人看了她一眼,又道:“埋骨之地传说纷纭,至今未有人记录完全,但我想所谓‘鲸背上的教堂’,应当不属于这一行列。毕竟,那些传说中最近的一个,亦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而‘鲸背上的教堂’这一传闻最初出现时,应当是在三个月前。”
三百年与三个月,其时间跨度不可以常理衡量。
塞莱娜其实也清楚这一点,只不过还有些期待罢了:“要是能够从原住民口中打听到线索就容易多了,不然,要在这么大的荒漠找到这么小的一座教堂,要找到什么时候去?何况,根据传闻,那座教堂是建立在一只会飞的鲸鱼背上的,万一我们就要找到了,它却忽然飞走了,那该怎么办?”
一直沉默寡言的巨人戈尔丹忍不住笑出声,他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笑起来仍如同擂鼓或鸣雷,拥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气魄:“那反倒好办了,我们大可追在它身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
狼人少女转了转眼珠子:“好像很有道理。”
与他们相比,暗精灵女子卡莉亚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个传说本身:“我只希望不会耽误太久。”
更不希望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便分薄了圣战军本就稀缺的战力。
“放心吧,再找一个月,如果还找不到任何线索,我们便返程。”作为队伍的领袖,亚诺尔先用一句话平复了众人心中的忧虑,随后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一种预感,一定可以找到的。”
他从旁边拾了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几个图案,熟知行省地理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分别代表着亚托利加行省的几个重要地区:“自两个月前,鲸背上的教堂在千塔之城索瑞拉恩附近的夜影谷地第一次出现,其后又接连有人在镜湖、铁流谷、风啸堡和圣山修道院目睹了它的行踪,将这几个地区串联起来,你会发现这是一条很明显的行进路线,它几乎是笔直地向着亚托利加行省的核心腹地前进,而下一个停留的地区,若不出现意外情况的话,便只能是埋骨之地了。”
听了他的分析,卡莉亚稍微安心了一些,塞莱娜也是,但除了高兴以外,她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话说回来,亚诺尔大哥,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找那座‘鲸背上的教堂’呢?”
“这还不够明显吗,小狼崽?”戈尔丹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当然是为了找人啊。”
无论是那条会飞的鲸鱼,还是那座所谓的教堂,其实都不重要。在东帝凡特大陆这片神奇、原始而又野蛮的土地上,什么奇怪的事情不曾发生?什么奇异的景象不曾目睹?会飞的鲸鱼无法与巨神兽相比,而区区一座教堂又怎能抵得上诺尔多恩圣教国的大神殿?前者至今虚无缥缈,而后者可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找到那座教堂中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是教堂,自然会有信徒。”亚诺尔并不否认,而是顺着戈尔丹的话往下说:“出发前,谢莉尔希望我达成的其中一个目的,便是与那座教堂的信徒取得联系,最好,能搞清楚他们的来历与底细。”
“找到他们之后要怎么做?”塞莱娜犹豫道:“那些人好像没有做什么坏事吧?我倒听说他们一直在救治伤者、扶助弱者,无偿地帮助那些贫困和艰难的人,有好多人觉得他们是天的使者,带来和平与公正呢。”
至于为什么不说是神的使者,当然是因为在这片大陆上,绝大多数神明都不是多么值得尊敬的对象,大多凡人对祂们只有畏惧罢了。
“他们并不是毫无目的去做这些事情的。”亚诺尔知道的内情比狼人少女更详细些,因此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据说是在传教。”
“那就传呗。”
塞莱娜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东大陆稀奇古怪的宗教多了去,今天倒下去一个,明天便又冒出来十几个,就像虫子一样总也杀不干净。宗教多了,为了争夺有限的信徒资源,自然会想出各种方法来传播教义。而相比那些靠暴力、恐怖与胁迫等手段来传教的邪神教会来说,这个新冒出来的教会倒是温和许多。
“这不一样,小狼崽。”说到这里,巨人戈尔丹缓缓收敛了笑意,冷淡道:“不要看他们做了什么,而要看他们说了什么。”
塞莱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诶?一般不都是反过来吗?”
“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
亚诺尔凝视着风中摇曳的篝火,黑色眼眸中映照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却显得如此深邃,以至于没有人能猜透他此时的想法,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回荡在荒原的寒风中:“若只是新教会用于传播教义、壮大势力的把戏,谢莉尔自然不会理睬。但有人说,那些人传教的时候,是打着女神大人的名义。”
“他们自称为——”
“神圣女神教。”
? ?给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