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中的敌人气势勃发,威风凛凛,摆出了积蓄攻击的架势,看起来似乎打算释放某种很不得了的技能,屏幕的光影随之剧烈闪烁,将整个场景染上一层危险的暗红色调;而相较之下如此渺小、简直毫不起眼的游戏角色却仍不知后退,依然在它的脚下钻来滚去,用圣剑疯狂修它的指甲,直到对方的读条快要完成的时候,才预感到了危险的降临,匆忙后退。
却已经太迟了,被修了半天脚的敌人怒吼一声,积蓄已久的终极技能裹挟着熊熊怒火瞬间覆盖了半张屏幕,也瞬间清空了游戏角色的血条。画面顿时黯淡下去,逐渐定格在那个功败垂成的身影上……
爱丽丝放下手柄,抬头便对上了林格意味复杂的目光,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是功败垂成,其实boSS的血条还有一大半呢,年轻人也不知道天才玩家究竟在贪些什么。从很久以前她就这样了,能贪刀的时候一定不会后退,能硬扛的话绝对不会闪避,说好听点是勇敢,说难听点不就是鲁莽吗?
其实爱丽丝的游戏技巧不能说很差,至少她的反应能力和操作速度还是远超常人的,可能是作为少女王权,五感和直觉天生就比较敏锐吧。但技巧与技术是两回事,如果爱丽丝不改掉这种喜欢贪刀的坏毛病,别说一次两次,就算玩上几百次,都不会有丝毫长进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并不觉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否则,还在地球生活的时候就该改掉了。亦或者,当时她只是一个人,没人陪她玩,帮她指出这个问题,自然不知道改善,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么,身为朋友,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出一点善意的忠告呢?
林格正犹豫的时候,爱丽丝已经开口催促了:“别发呆了,林格,轮到你玩了。”
“哦。”
年轻人便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拿起手柄重开了一局游戏,手柄的重量熟悉又略带陌生感,指尖触碰按键的瞬间,仿佛还能感受到上一局激烈操作而残留下来的余温。但不知道是因为还在想刚才那件事,亦或是因为太久没玩游戏,手感有些生疏了,总之,他也很快就败下阵来,凑巧的是,就败在了刚才战胜天才玩家的那个boSS手中。
但与爱丽丝不同,他不是死于贪刀,而是死于稳健。年轻人的游戏风格更加保守,在战斗中总是习惯先找好安全的位置再进行输出,即便有时候遇到了可以靠操作解决的难关,也更倾向于虽然见效慢但已经验证过的方法。在可以保持高度专注的前提下,这种风格自然更适合通关,可一旦有所分心,便会导致失误,进而满盘皆输。
林格便是没有在限定时间内削弱boSS一定的血量,满足进入二阶段的条件,才被它释放无法躲避的全屏技能秒杀的。
看着年轻人操控的角色也不甘地倒下,两人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这一次,不需要林格提醒,爱丽丝便默默地拿起了手柄,接替他开始了游戏。
依然是同一个关卡,依然是同一个boSS,依然是同一个玩家……
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人轮流上阵,连番鏖战,使劲了浑身解数,最终却都倒在了这家伙的面前。从中午到下午,又从下午到黄昏,照进房间内的光线默不作声地追逐着西方的天际线移动,穿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也照耀着两张越来越沉默的脸庞。
不知道从第几次死亡开始,爱丽丝没有再把游戏的操控权交给林格,而是黑着脸又重新开了一局,然后又迅速败下阵来,重开游戏。就这样一直反反复复,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也越来越沉重,就像填充了太多气体的热气球,给人一种随时都会爆炸的感觉。到最后,林格干脆放下手柄,沉默地坐在旁边看她表演,反复打同样的关卡,反复打同一个boSS,然后反复在不同的地方死掉……
天才玩家敲击手柄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发出来的声响也越来越激烈,倒不太像是在玩游戏了,简直就跟泄愤似的。年轻人担心她继续玩下去,说不定会把发泄的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连忙开口,分散她的注意力:“爱丽丝,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啊?”
少女听到他的问题,正在搓动摇杆的手不禁一滞,屏幕中的人物也出现了细微的僵直。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导致了严重的后果,没能逃出boSS的攻击范围,原本就所剩不多的血条直接被清空了。
林格:“……”
好吧,这下不用担心了,以天才玩家的性格,百分之百会把责任推卸到自己身上的。
虽说也确实是他的责任。
年轻人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爱丽丝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既没有出言责怪,也没有重新开一局游戏的打算,而是让游戏画面停在了角色死掉的那一幕上,回头向林格挑了下眉毛:“很明显吗?”
间接承认了刚才的问题。
“很明显。”林格说道:“我想就算不是我,其他人也能看出来的。”
“这样啊……”
爱丽丝若有所思,然后收回目光,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颇为随意:“我确实有些不高兴啦,可能是因为被这一关卡了太久的缘故。明明以前很轻松就能打过去的,怎么今天这么难呢……”
她盯着屏幕,碎碎念叨起来,看起来是在自言自语。林格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在抱怨这个boSS的技能太难躲了,伤害又高,怀疑是不是被暗中篡改了数据……可游戏分明就是你制作的,除了你以外,谁还能做、会做这种事呢?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是不一样的。”
黄昏的光线愈发倾斜,将房间内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粘稠。在背光的阴影中,爱丽丝自言自语地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似乎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事,却没有回头看年轻人一眼。
林格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是以前的你,玩游戏一直失败的话,确实会很不高兴,但那种情绪既不是针对游戏的,也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有一股不服输的心态在其中,拼尽全力也要证明自己,让大家好好见识自己的实力,大概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但今天不一样,你在玩游戏的过程中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快乐,不断地重复挑战,与其说是不服输,不如说是为了麻痹自己。更重要的是,爱丽丝——”
林格略作犹豫,才说出了后面的话:“从一开始,从你忽然找我玩游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今天的心情似乎有些糟糕,并不是因为玩游戏一直输才变成这样的,对吧?”
说完,他认真地盯着爱丽丝看,等待一个明确的答复,而不是敷衍了事。
但爱丽丝确实没有想过敷衍他,倒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才轻轻点头:“或许,就是你说的那样吧,所以我才来找你玩游戏嘛。心情好的时候要玩游戏,因为心情会更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当然也要玩游戏,因为心情会变好。”
她举起手中的游戏手柄,向年轻人示意,但其实这句话她已经遗忘很久了,若非早上奥薇拉又拿出来说服她,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呢。那应当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久到爱丽丝终于重新学会从游戏中获得快乐……
“可是我看你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林格定定地看着她,黑白色的游戏屏幕中,折射出黄昏时分的残光,猩红得有些刺眼:“这是你的真心话吗,爱丽丝?”
天才玩家沉默不语,手指下意识抚过手柄边缘,指肚上传来微冷的金属质感。她的侧脸朦胧在日暮时分照进房间的昏光之中,看不清究竟是什么表情。失落吗?还是逃避?但林格从未想过逼迫她做出回答,只是提醒而已,因此,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愿,便不再追问,而是开口,正欲转移话题。
“那你呢?”爱丽丝冷不防问道。
林格微微一怔,似乎没听清楚:“什么?”
“我问,那你呢?”爱丽丝一字一顿道:“你的心情也不好吧,林格?为什么要装出自己已经没事了的样子呢?”
“我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不是一直都这样吗?”爱丽丝强硬地打断了年轻人的辩解,头一次表现出如此咄咄逼人的姿态。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像一把锐利的刀,轻轻划开了房间里沉闷的空气:“你说我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的我玩游戏会怎样怎样的,现在的我玩游戏又是怎样怎样的,通过这两者的对比就可以断定我心情不好,很难过、很悲伤亦或者很迷茫?可你自己难道就不是这样?还是说,你觉得只要模仿过去的自己,就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呢?过去的自己很关心大家,所以现在的你也会关心大家,哪怕你知道自己才是最需要被关心的那个人;过去的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很冷静,所以现在的你也让自己变得冷静,哪怕你知道所谓的冷静只是在压抑胸中情感的冲动;过去的自己愿意陪爱丽丝玩游戏,所以现在的自己也愿意陪爱丽丝玩游戏,哪怕你在这个过程中不曾感到半点乐趣……即便做这些事情并不是出于你的本愿,但没关系,只要一直保持同一种模样就够了。世界与人类都被固定着,一成不变,过去的林格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林格就是什么样子,二者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那么你自然也可以说,无论是过去的林格还是现在的林格,从来都不曾为某件事情悲伤过、难过过、迷茫过。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吗,还是说本能呢?”
爱丽丝很少有、或者说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发言,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她偏偏就是想要将这些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或许是天界忒弥丝与圣夏莉雅的相继死亡深深地刺激了她、或许是林格自以为是的掩饰让她觉得自己不被信任着、又或许,这种情绪是从她在天之圣堂得知了关于两个世界与魔女结社的真相后就一直存在,只是到了今日才爆发出来而已,年轻人很不幸地成为了第一个宣泄口……
但无论如何,爱丽丝就是想这么说,因为她已经发现问题比奥薇拉所说的更加严重了。
林格微微后仰,一脸惊讶地看着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的天才玩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她了。至于爱丽丝说的这些话,年轻人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一方面他觉得这不过是天才玩家的一时宣泄,另一方面,又从未觉得自己是爱丽丝说的那种人,为了不让伙伴们而担心,便勉强自己,伪装自己,掩饰自己……
看啊,问题就出在这里。
爱丽丝一眼就看穿了年轻人的想法,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所有人都知道年轻人在逞强,甚至可能连小羊都知道了,只有他本人不这么觉得。他一直都缺乏这方面的自觉,只是以前的性格比较冷漠,除了自己和妹妹以外,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而随着这趟旅途的,他似乎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找回来自己身为凡人时的那些情感,悲伤,愧疚,无助,畏惧,还有最难过时流下的眼泪……
可是,很久以前就遗失、如今又突然被找回的事物,一定会有一段适应期吧?
年轻人就处在这样的适应期中。
他初次成为凡人,却又没有学会如何面对自己的情感,因此夹在孤独与迷惘的缝隙间,痛苦不堪。
而唯一教会他如何去“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 ?给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