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卡森·博格总是有些心绪不宁。
办公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皮卷宗粗糙的边缘;伫立窗前,目光越过重建中的苏亚雷城,投向更遥远的天际线,久久不能回神;就连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时,都会在某一个瞬间不经意怔住,回过神来,却难以记起刚才究竟是为了何事而发呆。
这样的状态,对灰丘之鹰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从他脱下战袍,不再拿起那对弯如新月的双刀与敌人战斗,就像鹰隼搏击苍空那样勇敢无畏,而是将精力都放在了战后重建、安抚民众、维持秩序等琐事上,渴望让这片大地恢复到过去充满活力而又井然有序的模样的时候开始,困扰着他的问题一直都有许多。
原夜教会的狂信徒在旧神亡去后始终忧心忡忡,生怕来自王城的圣宗修士会将借着这个时机,将他们的触手探入这片纯净独立的信仰之域,谋夺众人的权势与财富。便一再暗示已为半神的灰丘之鹰接替神位,登临神座,只要他能保住原夜教会的地位,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全然不顾他本人的意愿。这倒不难理解,在常人眼中,成为神明便是莫大荣光,怎么可能有人抗拒呢?
在灰丘独立战争中冷眼旁观的北境伯爵近日却频繁在王城活跃,收买并鼓动一些在政治上颇有影响力的贵族,一再向老国王谏言,宣称安瑟斯地区刚刚从侵略者的兵锋威胁中残存下来,无论是军事力量还是商业活动都遭到了极为严重的破坏,光靠护教者博格一家之力恐怕难以恢复战后秩序,而北境伯爵领愿为此略效绵薄之力。看起来,这个不友好的邻居一直没有放弃对这片土地的觊觎。除此之外,在战前就逃离了领地、因此被责罚并剥夺了爵位的灰丘伯爵也在想方设法,想要取回自己的爵位和领地,虽然他看起来就像个跳梁小丑,但若是放任不管,倒也蛮恶心人的。
当然,真正的威胁仍是来自于海对岸的那片大陆,随着中部战场的战况愈发激烈,同盟军与轴心国在前线的对抗已由最初残酷血腥的消耗战逐渐转变为漫长持久的拉锯战,后勤补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位于战线正后方的安瑟斯地区也再次进入了轴心国的视野。只要占领灰丘,轴心国就能以飞空艇为主要运输手段,建立起一条高效而稳定的补给路线,战略意义不言而喻。虽然此前,来自明德利亚斯帝国的侵略者已在这片土地上丢下了无数的武器与性命,狼狈逃离,但上位者又怎会在意蝼蚁的牺牲呢?想必很快,战火又将燃起,并且一定会比上一次更为迅速、更为猛烈吧?
每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都让这个被众人敬畏而又崇拜地称为灰丘之鹰的男人感到忧虑,然而,这些问题的存在是根深蒂固的,早在他结束了那场战争——不,甚至可以说,早在他开启了那场战争的时候,就已经醒悟并开始思考了,绝不可能到了这种时候才发愁。
那么,导致卡森·博格近日以来总是心绪不宁的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
身为护教者博格家族的光荣后裔、灰丘之城苏亚雷的执政者、乃至东帝凡特大陆上寥寥无几的数名弑神者之一,他的名声早已不局限在这方圆万里之内,而是传遍了整个诺亚王国,甚至传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为雅拉斯帝国的王公贵族、书卷高塔的学者法师、甚或来自西格利亚大陆的侵略者所闻。在他们眼中,他可能是个英雄、是屠夫、是大逆不道之人……但这些评价无一例外,都肯定了他的能力与品格。
常有人说,如果没有灰丘之鹰横空出世,将贵族领军、教会、民间抵抗组织、商会与工会、乃至冒险者与雇佣兵等各方势力都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灰丘早就沦入侵略者之手了。像这样的事实,即便是他的敌人,在嫉妒与诋毁之余也不得不承认。然而,面对众人的崇拜与赞誉,灰丘之鹰本人却常常感到不安,他并不否认自己确实在这场战争中贡献了许多力量,甚至早就做好了为家乡牺牲性命的觉悟,然而……
战争胜利的最大功臣,的确是自己吗?
或许,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也有什么被遗忘了吧?
卡森·博格渴望追逐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并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有一种探究的心理,只是冥冥中觉得,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物吧,不该如此轻易地被世人、被自己遗忘。可苦寻良久,却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是否它只是一种错觉,来自于自己的执着,而非命运的蠢动征兆。像这样的心情越是强烈,所造成的结果就越是难以预知。
当它在某一刻抵达终点,不再可以凭借自己的理性遏制时,灰丘之鹰做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决定。
……
从城郊向东行二十里,弃马后沿着丛生的灌木与高过脚踝的杂草再深入二十里,这段路途漫长而艰辛。初离城郊时,尚有夯土道路的痕迹和零星农舍的影子,越向东行,人烟便愈发稀少。脚下的路彻底被荒野吞没,灌木带着尖锐的刺,拉扯着斗篷的边缘,杂草在脚下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生灵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腐烂的植物味道,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腐朽与沉寂的独特气息。
最终,他们便抵达了这片早已被废弃的遗址。
在过去,这里曾经是一座繁华热闹的营地,也是冒险者进入永夜林地的第一站,他们在此地休整,购买补给,磨砺武器,一切准备充足后,才敢鼓起勇气,深入那片犹如猛兽巨口的幽暗林地,寻觅并发掘埋藏其中的古老财富。那位曾深入黑森林中进行生态考察、并为这些死气沉沉的树木冠以“咒死木”之名的西陆学者,据说也曾在此留下他的足迹。
但一切都会随着时间逝去而掩埋,冒险者公会的搬迁和战争的到来导致绝大部分冒险者的活动范围发生了改变,围绕着这些冒险者而展开的雇佣服务与商业活动自然紧随其后,离开了这片曾青睐的土地,热闹喧嚣的旅行者营地因此落寞。时至今日,它早已不复昔日模样,只残留着还没有被藤蔓与野草掩埋的半砖残瓦,诉说着关于那个年代的冒险故事。
若不是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遑论绕过那片狂野生长的自然绿墙,再次看见营地的模样了。而灰丘之鹰的年纪既没有大到经历过当时的变迁,更从来都不是一个冒险者,所以他如何找到了这片人迹罕至的遗迹,令身为副官的瑞吉娜在好奇的同时也有些困惑。
瑞吉娜紧跟在卡森身后,小心地避开那些带刺的荆棘和湿滑的苔藓。她看着卡森·博格在复杂的地形和茂密的植被中穿行,目标明确,步伐坚定,仿佛脑海中有一张精确无误的地图,完全不像一个初次踏足此地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藤蔓半遮半掩的残破地基、那块被苔藓覆盖但形状特殊的界碑石、那棵曾被当作晾晒绳索的支柱而留下深深勒痕的老树……似乎在印证着某种只存在于他意识深处的记忆坐标,与其说是熟稔,不如说是本能。
尽管如此,但她并没有开口询问,心思敏锐的少女早就发现了,今日的灰丘之鹰情绪似乎有些异样,但那种情绪是格外复杂的,很难用忧愁、悲伤或迷茫等单个词汇形容,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他在怀念着什么?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浪潮正包围着他,隔着潮汐,是当事人才能触及的回忆。
虽然,副官小姐未曾记起,自己也是这段记忆中的一幕。
“你忽然说要出来散散心的时候,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呢,何况还是瞒着其他人悄悄出城的,若是被发现,他们一定会很担心吧?”瑞吉娜环顾四周,尽是历史沧桑的痕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不过,就算要散心,为什么非得来这种地方呢?”
灰丘之鹰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象,眼中怀念、迷惘、思索与回忆的神色皆有。
他应该说实话吗?就说自己在这里,仿佛看到了另一段人生,那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命运。他不再是苏亚雷城的执政官,甚至不再是他人眼中的英雄,而是一个被殖民者的军队逼迫得狼狈逃窜、却仍然不肯改变理想与信念的顽固者;他集结了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其中就包括身后的少女,组成了一个名为灰烬游击士的抵抗组织;他们偶然发现了这片遗址,便将其改造为秘密营地,在这里训练、生活、说笑、谈天,聊起各自的经历与理想;他们齐心协力,策划并执行了无数次针对殖民者军队的行动,屡战屡败,却也屡败屡战;但最后一次他们输得很惨,连这个最大的据点都被攻破了,他不得不带领幸存下来的同伴,冒险深入黑森林,在那里他们还有一个据点,更加隐蔽,敌人难以发觉;虽然遭遇了惨痛的失败,但他依然坚信只要撑过这次考验,灰烬游击士必将浴火重生,继续在这条光荣而艰难的道路上走下去,直至取得胜利。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带着硝烟、汗水、眼泪、篝火的温暖和失败的苦涩气息。他仿佛能听到营地中武器碰撞的铿锵声、压低的笑语声、深夜密语时的低诉声,甚至能嗅到简陋厨房飘出的食物香气和伤员帐篷里草药与鲜血混合的味道。他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篝火旁慷慨陈词,看到“另一个瑞吉娜”眼中闪烁着坚定的神采光芒,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又在眼前一个个逝去……所有细节都带着惊人的真实感,冲刷着他的感官。
之后……之后又怎么样了?
后来的记忆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看不分明。
可是,真奇怪。自己为什么就已经认定了,它们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而非自己的臆想呢?明明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其他人更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自己与他人,这两种记忆构成了现实世界的全部,如果他们都不觉得有问题,自己为什么还要怀疑呢?
“我不知道。”
他既像对自己说,又像在回答瑞吉娜的问题:“我只是总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而已,就像是……为了送别一些老朋友?”
“老朋友?”瑞吉娜看了一眼卡森·博格眺望的方向,更为不解:“可那里是永夜林地,卡森大哥,你在永夜林地里有认识的朋友吗?”
倒不如说,有谁会居住在这样一片终年无光、幽暗阴森、潮湿腐败、还时常有凶恶的灰烬生物出没的森林里呢?瑞吉娜曾经觉得自己住在一座千疮百孔、摇摇欲坠、遍布粉尘与砂砾、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总是伴随着矿车的哐当哐当声与鹤嘴锄的铿锵铿锵声的小镇里,就已经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环境了,直到第一次面对永夜林地时,才发现自己过去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人是世界上最顽强的生命,在哪里都能求活,如果有什么地方连人都不愿待了,那才是世界上最糟糕、最恶劣、最险恶的环境。
“是朋友吧?”灰丘之鹰神色复杂:“但又或许……只是一些过客呢?”
不曾认识过,不曾接触过,甚至一见即分,转身就走,那样的关系,便是过客。
老朋友?过客?两种互相矛盾的说法让瑞吉娜更加捉摸不透了,不过她向来是个乐观开朗的人,既然想不通,那干脆就不想,老老实实地跟在灰丘之鹰的身后,绕着这片旧时代的遗址又转了几圈,就当是缓解一下近日来劳碌工作后的疲惫心情。作为执政官的副手,其实她承担的职责与压力并不比卡森·博格少。
偶尔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抬头向永夜林地的方向望去,黑沉沉的潮水笼罩着大地,文明的足迹在此边缘止步,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真的有灰丘之鹰所说的“老朋友”存在吗?如果有的话,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又何时能见到他呢?
如果是现在……就好了。
她忍不住想到,忽然间,脚下一阵晃动,犹如大地正在颤抖。
遥远的森林中,仿若传来了一声亘古悠长的……
鲸鸣?
? ?给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