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成为你的神明吧,林格。
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中,当年轻人回想起这句话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却是自己被杨科先生收养之后,如何在他的教导下向女神大人的圣像跪拜祈祷、献上信仰的画面。那也是他人生中头一次下跪,不是向国王、贵族或其他有权有势的人,而是向一个被抽象为神的符号。
那时天心教堂的木质地板还没有磨损得太厉害,养父囊中羞涩,花费半生积蓄建成这间教堂后,便无力为它增添额外的装饰,不过他承诺一定会早日将该有的东西都添上:布道用的教典与祭台,烘托神圣氛围的彩绘玻璃窗与银质烛台,当然还有供信徒们休息的长椅,到那时大家就可以坐在椅子上祈祷了,因为女神大人不是非得要求大家都向她跪拜。
关于养父大人的承诺,他如何殚精竭虑赚钱养家,照料两个小孩的同时努力完善自己的教堂,乃至那一日跪拜在女神大人的圣像前时,膝盖上传来的粗糙触感,都已有些久远,渐渐模糊了。他唯一记得的是,自己从这件事中学到了一个道理:神与人,天生就是不平等的。
前者高居于圣坛与神龛之中,受人膜拜,哪怕仅仅是无生命的木雕泥偶;后者只能在人间叩首跪拜,献上最虔诚的祷告,哪怕他们都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情感和愿望。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但社会已经形成了这样的规则,年轻人暂时没有资格特立独行,于是他合群地选择了接受,只是潜意识里总在回避宗教和信仰一类的事物,这或许是他大学时选择了冷门的历史科目的其中一个原因吧。年轻人的养父未尝没有看穿这种心理,所以到最后也没有强求他继承教堂,只是后来世事难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这种想法至今仍然存在,并在来到东大陆后越发凸显出来,他无法理解,一个人对一群人说,“我要成为你们的神”,不就等同于赤裸裸地告诉他们,“我要凌驾于你们之上”吗?可凡人只是诚惶诚恐地接受,如原夜教会之流,在失去了头上的神明后反而惊惶不安,并开始以自己浅薄的恶意揣测灰丘之鹰:他一定想要成为神明吧?他怎么可能不想要成为神明?他必然也必须成为神明!因为如果没有神明……凡人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年轻人听女伯爵奈薇儿用开玩笑的语气转述这件事时,心中忍不住想到,如果是凡人,就该像凡人那样活着。
——可凡人又是怎么活着的呢?
忽然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林格,如果你怀着这种念头,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神明;如果你始终还把自己放在凡人的立场,就算是信仰之力和请神仪式,也不可能将你变成神明,无论是真正的,还是构想的;如果你注定是个凡人,那同时也注定无法拯救所有人,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这份责任托付给真正有资格的人。
那是谁呢?
——像圣夏莉雅那样的人。
她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说“我想要成为你的神明”,可是表达出来的意思并不是“我想要凌驾于你之上”,而是“我想要拯救你”;她一脸虔诚地看着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信仰,无条件地相信着林格,相信他会相信自己,然后自己会从他的相信中得到力量,成为真正的神明,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种,而是像母亲大人那样,深爱着、渴求着、同时也孤独着;她一脸悲伤地看着自己,能够感受到这个故作坚强的男孩心中总有一道无法抚平的伤疤,可是生命的漫长意义总会赋予新生,就像每天清晨醒来时,微笑着说出那句“早上好”一样……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的,林格……
她的手轻轻触碰到了年轻人的指尖。
“不行!”林格头一次表现出了那么剧烈的反应,就像触了电般,慌忙地将指尖抽离,可手中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发现自己在慌乱和无助中放弃了许多东西,比如,游戏机和卡带,不知何时已经被圣夏莉雅拿走了,她正拿在手中,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不该这么做的。”林格轻声呢喃,却不知道在对谁说。
“可我只想这么做。”圣夏莉雅如此回道:“而且,你说过不阻止我。”
这似曾相识的对话让年轻人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从没有想过那个遥远的约定会在这一刻再度袭来,仿佛过去的回忆不止一次地侵袭着他的脑海,关于夜晚,关于星星,关于一座孤独而空荡的城市,还有那些挂在枝头上的青涩果实,一切的一切,光怪陆离,犹如梦境。
“这个理由,”他苦涩地说道,“你已经用过一次了。”
青发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也没有说,它只能用一次啊?”
然后,她将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地踮起脚尖,跨越彼此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轻轻地在年轻人的耳畔说道:“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请什么都不要害怕,林格。”
“现在,为我祈祷吧。”
只要听见你的祈祷,我就战无不胜。
少女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远方的战场走去,青色长发在风中飘扬起来,就像一面古老的旗帜,指引着思念的方向。林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有祈祷,忽然间忘记了该怎么祈祷,脑海中却浮现出许多关于过去的画面:在市政广场的人潮中相遇,凝视她孤独而忧郁的眼眸;在罗斯廷市的大街小巷中行走,感觉她的身影出现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在废墟之城的中心仰望夜空,等待天宫与信使交会的短暂的一刹那;在结满果实的苹果树下互相依靠,怀抱她不为人知的苦难与过去;在曲终人散后空无一人的宴会大厅里独自徘徊,等到她从夜色中走出来,伸出手,微笑着对他说一句:“来跳支舞吧,林格,趁天亮以前。”
那些蠢蠢欲动的情感该如何安放?那些难以忍受的孤独该如何缓解?花朵纵情盛放后,马上就会迎来枯萎的结局吗?如果不曾被那转瞬即逝的光芒吸引,是否飞蛾也会明白爱的真谛?在黑夜中也要无比小心吗,如果收到了邀请就会马上追逐过去,直到迷失了方向,被那样璀璨的梦与花火……
年轻人缓缓闭上眼睛,在他的梦中,再次浮现出少女的面孔。
……
圣夏莉雅感受到了,那股名为信仰之力的力量。在绝大多数人的说法中,无论是行者罗谢尔、纷争魔女绯珥还是黑暗魔女卡拉波斯,都将其形容为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它会慢慢同化你的精神,侵入你的意志,改变你的思想,最终将你改造为信徒们理想的神明。那被塑造出来的模样,其实就等同于傀儡,只能刻板地遵循自己诞生时的意义而行动,一旦超出这个范围,便不再是神明,自然也不再具有神的资格和力量。
可林格的信仰之力不同。
它很温暖,也很明亮,对信仰的塑造并不强硬,而是遵循着一种无声的引导,就像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人自然而然会追随那道光而前进,不需要谁来告诉她,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应该做到什么程度。圣夏莉雅忍不住想,那大概就是年轻人的温柔之处了,他总是这样,全身心地信任着一个人,却从不奢求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回报。
像这样的人,如果作为构想神明的信徒一定是不合格的,因为构想神明没有自我意志,需要信徒本身具备强烈的心愿,才能驱动祂对外界进行干涉,无论那心愿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是自私的还是无私的。
但对于圣夏莉雅,对于这个深深爱着他的少女来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信徒。
那么,自己又能否回应他的信任,成为世界上最好的神明呢?
现在,姑且让我来尝试一下吧。
青发少女取出游戏机和卡带,二者都在掌心释放出柔和的白色微光,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必然,年轻人选择的那张卡带,恰好是最初那张由圣夏莉雅激活的卡带,连名字都带有一种命中注定般的意味:《最初幻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与林格、与爱丽丝、与梅蒂恩、乃至与许许多多人的命运,都是从这一刻开始交汇的吧?一切的一切,故事的原点,幻想的起源,最初的相遇,都由它开始。
那么,按照一种宿命般的说法,自然也该由它结束。
圣夏莉雅小心翼翼地捏着卡带,正要将其插入游戏机,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手中的动作不由得一顿,脸上则浮现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她左右看了一圈,四周都没有人,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用爱丽丝的话来说,这种时候应该强调气势才对。让我想想,她好像是这么做的……”
回忆着最开始启动游戏机时,爱丽丝的姿势和动作,圣夏莉雅一只手将银白色的立方体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则捏着卡带指向地面,两只手臂呈斜向平行,这个姿势对她来说稍微有些别扭,但少女还是尽力维持着,然后双手来回轻轻一刷,在二者交叉而过的那一瞬间,准确地将卡带插入了游戏机的插槽内,同时口中喊出了爱丽丝那句标志性的台词,尽管和天才玩家相比,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很没有气势:“呃……”
“hen……sin……?”
唰啦!
伴随着卡带接口与插槽互相嵌合的清脆咬合声,无论是游戏机还是卡带,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变得虚幻了,它们剧烈地闪烁着,内部数据的冲突让系统难以判定本次启动流程是否符合程序,但或许是少女王权的法则在本质上都有相近之处,因此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万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最终,游戏机还是接受了来自命运王权的访问申请,状态重新恢复稳定。
下一刻,无数道幽蓝色的光束从银白色立方体的每一条接缝中溢出,浩浩荡荡地冲向天空与大地,荡开了一大片深暗的云霾,将目光所及之处,整个战场都染上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好似正在泛滥的海洋。
无数0和1的字符从光的潮汐中涌出,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冲破了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在眼前编织为密密麻麻的字符串,不断地滚动与重组着,令人眼花缭乱。云鲸空岛上,爱丽丝豁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些由0和1构成的字符串,后者却一下子变成了一堆意义不明的乱码,然后是剧烈闪烁的像素马赛克,继而塌缩为空无一物的小型黑洞……直到爱丽丝慌慌张张地收回手,它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这种现象揭露了它们的本质:一个极不稳定的游戏系统,缺乏幻想王权的支撑,纯粹依靠某种特殊的力量才得以成立,基础架构就充满了漏洞,自然到处都是bUG。
但是,哪怕是极不稳定的游戏系统,对天才玩家来说,那也是游戏啊!
谁又启动了卡带?是林格吗?自己好像只把游戏机借给过他,而且他最近一直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鬼,难道就是找到了修复游戏机和卡带的办法?可是,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让天才玩家来启动的话,总比你这个半吊子好啊,搞得到处都是bUG,这样的游戏还能运行吗?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大堆,这时候,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如果不仔细听几乎会忽略过去的声音:“……hen……sin?”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天才玩家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好像这段时间受到的委屈和承受的不甘在这时刻忽然全都爆发出来了。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又用力地擦拭了一下泛红的眼睛,语气又有点想哭,又觉得很好笑:“什么嘛,那个笨蛋!”
“一点气势都没有啊……”
? ?给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