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命运的本质是意外,因为凡人只有在遭遇猝不及防的情况时,才会忽然想起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引导着自己的生命,并为此愤怒或悲伤,破口大骂或心灰意冷。这种说法是对是错,林格无意评判,却确实很符合他现在的心情。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硝烟混合的苦涩气味,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爆炸或建筑倒塌的闷响,提醒着战斗仍在持续。风带着寒意,卷起深色大衣的下摆,也吹拂着年轻人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
惊愕,茫然,犹豫,或许还有一丝丝的愧疚……这些情感从未如此强烈,就好像在今天以前,它们不曾存在;在今天以后,它们不会存在;唯独此时此刻,就在此地,忽然间全部诞生,然后爆发出来。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林格都体验过这种感觉。
有时是在暴雨中流浪,被人微笑着撑起一把伞,轻声询问“你要跟我走吗”的时候,雨幕滂沱,街道上空无一人,雨水顺着屋檐流淌滴入衣领,冷得刺骨;有时是在墓碑前伫立,聆听着风穿过橡树林的声音,偶尔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的时候,橡树叶沙沙作响,带着潮湿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年轻人喜欢这种感觉吗?说不上太喜欢;但是他讨厌这种感觉吗?似乎也没有讨厌的理由。他唯一知道的是,每当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就代表自己的人生将迎来巨大的变化,正如命运的指针忽然开始转动,咔嚓向前。
而最后一次,是现在。
是忽然出现的青发少女一字一句地问他“你要去哪里”的时候。
她就站在几步开外,仿佛凭空出现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之上,青色长发在带着硝烟味的风中轻轻飘动,犹如带着诗意的琴弦,身上那条仿佛自认识以来从未变过的洁白长裙,在灰暗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纯净,隔绝了周遭的破败与混乱。
少女的眼眸清澈,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林格,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要去哪里,林格?”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如此清晰,就像隔着梦境传来,对于某些人来说,梦境确实比现实更深刻。
自己早该想到的。林格忍不住想,什么都瞒不过她,自己的孤独和痛苦,自责与悲伤,迷惘与坚定,一切的一切在少女面前无处遁形。因为两人都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他们曾在一个永无止境的夜里用体温慰藉彼此的心灵,用过分强烈的情感填补对方灵魂中的空缺,以一种澎湃的精力和无穷无尽的激情,探讨人类诞生的秘密与世界毁灭的意义。这些哲学般的隐喻最终都被归结于本能,可凡人的本能从来不是逃避孤独,而是享受孤独,所以应当说他们在违抗自己的本能才对。
所有生命走到一起,最终都是为了违抗自己从诞生那一刻就被注定好的命运,可是这样的反抗往往徒劳无功,只留下深深的无法被消解的空虚。
年轻人领悟了这一点,并为此感到遗憾,倒不是遗憾于真相如此残酷,而是遗憾自己没能早点想通这个道理,以至于错走了许多弯路。不该反抗的,因为凡人就是这样,因为命运就是这样。他对自己说,同时也对圣夏莉雅说——
“我要去,”语气平静地就像在讨论今日的晚餐,“结束那场战斗。”
“那样很好,可至少你应该先告诉我,”圣夏莉雅的语气也平静得像是在讨论明日的天气,“你打算怎么做?”
林格无声地向她展示了手中的游戏机和卡带。
那台造型奇特的机器静静地躺在他摊开的掌心,外壳在灰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张小小的卡带,则像一枚沉睡的种子,镶嵌在机器的一端。
这其实是一种误导,但诚如方才所言,两人在彼此面前都没有什么秘密,圣夏莉雅早已看穿了年轻人的意图,所以她的眼神连一刻都不曾在游戏机和卡带上停留,依旧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年轻人的脸庞,认认真真地将他的每一个细节都描摹下来,记在心中,直到成为最宝贵的记忆。
“是信仰之力吗?”忽然,她一语道破了年轻人试图掩盖的事实。
奇怪的是,虽然被看穿了意图并当面戳破,但林格的第一反应既非错愕,也不是无奈,而是有些释然地笑了笑,这个笑容就算是回答了。
自从离开天之圣堂、重返镜星后,年轻人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失去了爱丽丝的游戏机和卡带之后,他们该如何与魔女结社对抗?虽然东大陆不是魔女结社的势力范围,教团联合与轴心国的精力更是集中在与同盟军的对抗上,他们暂时来说是安全的。但世事没有绝对,以天蒂斯的冷酷与果断,对推行伊甸计划的决心,还有那个至今只听闻名字、不知晓具体内容的现实计划,一切的一切都注定,旅人们与魔女们的战斗还将继续下去,直到彻底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理论上,只有少女王权才能对抗少女王权,可偏偏秩序王权都受到了诅咒,实力十不存一,而且大多不属于战斗类型的王权——当然,少女王权又不是爱丽丝制作的游戏,没有战斗或辅助类型的区分,决定实力强弱的仅仅是她们的心灵,以及是否具备战斗的觉悟。很遗憾,从这点来看,除了希诺以外,大家或许都比不上那位黑暗魔女,更别说天蒂斯了。
林格只能另辟蹊径。他首先从莉薇娅修女身上得到灵感,咒戒王刻诺斯利用信仰之力创造人造王权的实验称不上成功,却也不算失败。圣子加百利虽无法与真正的少女王权对抗,却已拥有凌驾于寻常真神的力量,而从亿万人的信仰中诞生的构想机神亚历山大更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令魔女结社感到巨大压力的敌人。人的信仰确实有其神奇之处,毕竟,连少女王权都会受到信仰之力的侵蚀和锚定呢。
但同时,它也很危险,试图利用信仰之力达成某种目的的人,最后都落得了什么样的下场?行者罗谢尔乃前车之鉴,林格至今忘不了他临死前充满悔恨和遗憾的眼神。万众一体,方可成心,可万众之心合为一体,个体的意志在其中还能保持自我吗?
很久以前,行者就预言过,林格将会走上这条道路,现在看来,他是正确的,却也是错误的。
林格确实想要利用信仰之力对抗魔女,但和罗谢尔不同,他并不强求其他人的信仰,他的目标唯有自己。
信仰之力的具体运用方式,即请神仪式,它的核心分为两个部分,即内源与外源。所谓外源,指的是外部的魔力输入,构成神明的物质躯壳,而爱丽丝的游戏机与卡带,本质上等同于幻想王权的圣器,蕴含着少女王权的庞大魔力,没有比这更加合适的外源容器了;而内源则是强烈纯粹的信仰之力,构成神明的内在基石,构想神明会聆听信徒的愿望,从而决定自身创造神国的方向。譬如,机神亚历山大的信徒渴望属于蒸汽和文明的时代永存,于是,亚历山大便一次又一次从时空轮回中归来,无法被彻底打败……
但机神亚历山大的强大,本质上还是因为蒸汽教会的信徒太多,提供的信仰之力格外庞大,才让祂拥有了无中生有的力量;而林格则试图以自己一个人的信仰之力,代替亿万人的祈祷,历史上从没有类似的先例,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尝试,他们甚至连那样的想法都不敢有。
这是一个人的请神仪式。
固然,如果追求完美的话,其实还有更多的选择。创世女神的信仰在东大陆虽然属于禁忌,除了神秘的乐园乡亚述外,无人胆敢触碰,但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谁又会在乎那么多呢?所以,云鲸空岛上的居民、经常聆听梅蒂恩传教布道的少年军、学校里的学生们,都可以成为容器。甚至更极端一些,在起义军中人为制造出一批女神大人的信徒,也未尝不可。
可是那样未免也太残忍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些熟悉的面孔:空岛上眺望云海的居民,少年军中眼神倔强的孩子们,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学生们……他们的信任与依赖,不该成为冰冷的燃料。
林格想要拯救的是人,而不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
如果注定有人为此承受代价,他希望那个人是自己。但年轻人并不是抱着一种圣徒般的牺牲心理,更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仅仅是……理所当然而已。
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年轻人就没有将“自己”视为一种代价了。
但他不在乎的东西,总会有人在乎,并且是十分在乎。
“你不该这么做的,林格。”圣夏莉雅轻声道,她的声音如同叹息:“它行不通。”
“行得通。”年轻人却说道,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也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决意,手中的游戏机与卡带逐渐泛起微白色的光芒,有节奏地搏动着,像是与他的心跳共鸣:“我已经尝试过了,信仰之力确实能够唤醒爱丽丝的游戏机和卡带……”
“我指的不是这个。”圣夏莉雅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你的信仰之力能够唤醒爱丽丝的游戏机和卡带,也不意味着你就能创造出以母亲大人为原型的构想神明。因为母亲大人是这个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是祂构筑了法则的原型,也确立了魔力的形态,祂屹立在一切超凡力量的原点,不可被追溯,不可被超越,更不可被模仿。”
信仰之力的本质是构想,而非追溯,所以最后创造出来的,只会是一个与女神大人有着相似面貌、内核却完全不同的空壳。
一具空洞的躯壳,不可能战胜黑暗魔女卡拉波斯。
林格闻言,不禁沉默,他知道圣夏莉雅的说法是对的,但他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策略。如果最终无法创造出以女神大人为原型的构想神明,那么他会将信仰的对象换成……自己。
自己信仰自己,自己成为神明,然后,自己去拯救所有人,听起来就像一个美好无比的童话吧?
唯一的问题是……请神仪式要求信徒对自己的神明怀有绝对的信任、信赖和信仰,但年轻人不敢肯定,他真的有想象中那么信任自己吗?
尽管一直都很冷静。
尽管一直都很可靠。
尽管一直都是大家的主心骨,是她们信任和信赖的对象。
但恰恰相反,他或许是个很不自信的人吧。
在天心教堂被迫关闭,妹妹感到愤怒和委屈的时候,告诉她要接受现实,内心却唾弃着自己的软弱;在命运接二连三地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逼迫他走上一条注定跌宕起伏的道路时,平静地宣告自己将会走完这趟旅途,最后回归平常的生活,内心则嘲讽着自己的逆来顺受;在罗谢尔召唤构想神明,尼姆舍尔市陷入百年未有的大雪灾时,深深痛恨他的肆意妄为,内心也同样痛恨着自己的冷眼旁观;在孤独袭来时故作坚强,在夜深人静时难以入眠,在迷惘中痛苦,在痛苦中悲伤,因悲伤而浑噩,最后又在浑浑噩噩中迷失自我……
像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成为神明吗?
他头一次感到了……畏惧,那是在他的生命中很少出现的一种情感,却如此真实,仿佛其实一直都存在,只是年轻人从来没有发觉而已。
这时候,谁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传递过来一种温暖的力量。
“没关系。”
圣夏莉雅温柔地说道,就像之前温柔地安慰依耶塔那样,她和他的手重叠在一起,覆盖了小小的游戏机和卡带,指缝间有微光透出,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没关系的,林格,如果,如果你认为,相信的力量可以创造奇迹,那么,就请你相信我吧。”
她说的是相信我,而不是信仰我。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就等于有一百万人在相信我;只要你全心全意地支持我,就等于有一千万个人在支持我;只要你视我如拯救世界的神明,就等于整个世界的生灵都在祈求着我的拯救。这个世界有时是悲伤的,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会感受到它的快乐,正如同你曾给予我的爱。我和你一样,也想要拯救所有人,所以——”
“请让我成为你的神明吧,林格?”
? ?给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