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安静而枯槁的男人。
原本的翠绿宛若春日碧柳的发丝,此刻已经干枯泛黄,他静静的躺在病床上,身上的脂肪已经消耗干瘪,肌肤也苍白没有血色……他的心脏跳的很微弱,弱到仿佛有人掏走了这具躯体里最重要的东西,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南海君,褚常青。
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个曾经在南海界域意气风发,播撒生命的南海君,此时已经变成了半人不鬼的存在,他被囚禁在这座幽暗的地下空间,像是一个任人取用的续命工具。
踉跄走进门的藏云君,刻意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他没有去看床上的那人,而是低头看着地面,一点点挪动到床边。
他扶着椅背,缓缓坐下。
“……晚上好,老褚。”
藏云君干裂的双唇轻启,轻声说道。
他伸出手拉着褚常青的袖口,一点点向上卷起……
随着袖口上移,一道道细密的疤痕映入藏云君的眼帘。
就像是有人用小刀,一刀一刀划过他的手臂,虽然大部分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或许是生命力不足的缘故,即便结痂脱落,依旧留下了一道道暗沉的疤痕……原本褚常青白皙而富有生命力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根丑陋而触目惊心的肉棍。
然后,藏云君熟练的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截软管,绑在褚常青的手肘上方,同时取出一柄消毒的手术刀。
他一点点用手术刀的刀锋,割开褚常青的手臂,殷红的鲜血立刻顺着满是疤痕的肌肤向下流淌……然后,落在早就准备好的杯中。
滴答——
滴答——
“老褚……今天我办公室又被人砸了。”
藏云君的眼眸中,倒映着杯中荡起的阵阵血色涟漪,这位主导着整个界域局势的领袖,此刻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沙哑的开口,
“那个人是个母亲……他丈夫被我送去了灵虚界域,今天被老吴枪决了……”
“现在,她孩子也病死了,于是,想来找我讨个公道。”
“可……”
“我有什么公道可以给她呢?”
滴答——
滴答——
“时代不一样了,老褚……”
“早两年,你们的敌人只有灰界和灾厄,你们守护着人类界域,你们就是受人敬仰的英雄……现在,我们的敌人是灾厄,瘟疫,饥饿和人心……于是,我们成了独裁者,暴君,民众的公敌。”
“我说,我们是为了人类,但他们不理解……他们觉得,他们每一个个体,都可以代表人类。他们过的苦了,我们就是他们的敌人,是整个人类的敌人……他们不会管什么人类,大局,文明延续,他们只知道自己饿了,病了,那这个世界就活该去死。”
“但其实,谁又不是这样呢?人的目光很长远,长远到可以预测千百年后,但人的视野也很狭隘,狭隘到只能看见脚下的得失……日子过的好了,他们愿意深谋远虑,为子孙谋幸福;日子过的差了,那人就活这么一辈子,什么人类命运,子孙后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人啊……还是太复杂了,比气象科学复杂千倍万倍……”
滴答——
滴答——
“我知道,他们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是我害的他们妻离子散,是我害的这座界域瘟疫流行,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所有人的死都是因为我……可……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是,我是九君齐暮云,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老吴失败,他是我们中最有希望彻底抹杀赤星的,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人类的未来……你,我,陆循,杨宵……除了楼羽之外,我们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所以,我一定会支持他直到最后……”
“但我也是藏云界域的藏云君……这座界域,是因我而存在的。”
“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看到每天报表上新增的死亡数字,看到那些母亲,老人,排着队站在门外谩骂我,质问我,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我换位思考,我站在他们的角度,我也恨不得一刀捅死我自己……他们说得对,我是这座界域的罪人。”
“我已经十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老褚……我一闭上眼睛,那些曾经信任我的,憧憬我的民众,都会变成凶恶的亡魂,要将我撕成碎片。”
“一边是九君的誓言,一边是民众的生死……我该怎么选??”
“老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
藏云君的双眸满是血丝,他痛苦的抱着头,整个人像是要崩溃般,在椅子上不断颤抖着。
滴答——
滴答——
褚常青死寂宛若尸体,唯有滴滴殷红鲜血,落入杯中。
“你不说话……你又不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躺在这的人是你?!为什么你要选择给我续命?!!”
“是,你是犯了错,你要惩罚自己,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往这里一躺,真正惩罚的人是谁??”
“是不省人事,没有意识没有思想的你吗?!!”
“放你妈的屁!!”
“你惩罚的是我!是每天只能像死狗一样,靠喝你的血苟且偷生的我!!!”
藏云君压抑在心中的痛苦,在这个无法回应也没有意识的躯体前彻底爆发,他的青筋一根根在脖颈上暴起,痛苦的嘶吼像是野兽,于狭小房间内歇斯底里的回响。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究竟藏了多少痛苦。每日只能靠喝兄弟血续命的苟且,眼睁睁看着子民死去的痛苦,成为千夫所指的辛酸,苦等阿卡西之塔成功的煎熬,在九君与公道间取舍的挣扎……除了这间小小的病房,他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诉说心事,缓解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
藏云君的声音都沙哑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一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眸空洞而疲惫……
他像是雕塑般沉默了许久,没人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他的目光看向一侧,最终还是伸出双手,颤抖着接起了那盛满猩红鲜血的杯子。
然后,
他仰起头,小心翼翼的……
将杯中还残余着温热的血液,一点点倒入口中。
喉结滚动,
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滚落,无声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