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的春天,本该是万象更新的时节,然而紫禁城内的气氛却格外凝重。
宫墙内的积雪虽已消融,但朝堂上的寒意却比严冬更甚。
新帝朱载坖端坐在乾清宫东暖阁的龙椅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御案。
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十之八九都在弹劾同一个人,清账司主事苏宁。
窗外,几株海棠在春风中吐露新芽,却无人有暇欣赏。
“皇上,”首辅徐阶躬身呈上一份奏折,声音沉稳中带着几分凝重,“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本固的折子,列数苏宁十大罪状,其中'专权跋扈'、'结党营私'二条,最为致命。言官们说,他一个五品主事,权势竟凌驾于六部之上。”
隆庆帝接过奏折,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眼。
自从他登基以来,这样的弹劾几乎从未间断。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裕王府的属官都是得到高升。
不光徐阶坐稳了内阁首辅,就连张居正也是成为了户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只有苏宁依旧做着皇子的开蒙老师,当然还有利用清账司到处搞事情。
此时的隆庆轻轻叹了口气,将奏折放回案上:“徐阁老以为,这些弹劾有几分真,几分假?”
徐阶沉吟片刻,花白的须发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中微微发亮:“老臣以为,弹劾之事,真假参半。苏宁在清账司三年,追回赃银二百余万两,整饬吏治,得罪的人自然不少。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如今弹劾的声势太大,六科给事中联名上奏,要求裁撤清账司。新朝初立,若强行保他,只怕会寒了百官之心。”
暖阁内陷入沉默。
炭火盆中偶尔迸出几点火星,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隆庆帝站起身,在暖阁内缓缓踱步,明黄色的龙袍在光影中流转着淡淡的光泽。
“朕记得,”他忽然停下脚步,“去岁先帝在时,苏宁查出漕运亏空,为朝廷追回四十万石粮米。那时满朝文武,谁不称赞他是干练之才?怎么如今倒成了众矢之的?”
徐阶深深一揖:“皇上明鉴。正因苏宁是难得的人才,老臣才建议外放,而非罢黜。应天巡抚出缺,不如让苏宁去历练几年。一来暂避锋芒,二来江南财赋重地,正需要他这样的干才去整顿。”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冯保悄声入内,细声禀报:“皇上,苏主事在宫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隆庆帝与徐阶对视一眼,均感意外。
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苏宁主动求见,着实出乎他们的意料。
当苏宁走进暖阁时,他手中捧着一份奏折,神色平静得仿佛朝堂上的风波与他无关。
他跪地行礼,声音清朗:“臣苏宁,叩见皇上。”
“苏爱卿平身。”隆庆帝打量着他,“此时求见,所为何事?”
苏宁双手呈上奏折:“臣请旨外放地方,历练政事。”
隆庆帝接过奏折,只见上面工整地写着:“臣蒙先帝简拔,委以清账重任,三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今新朝鼎革,臣请外放历练,以全臣节。愿赴应天,整顿赋税,以报皇恩。”
“苏爱卿,”隆庆帝放下奏折,目光复杂,“你可知道,这一去,可能要三年五载?清账司是你一手创立,你就这么舍得?”
苏宁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臣知道。但清账司如今已步入正轨,审计制度已然确立,即便臣离开,也能继续运转。况且……”
他顿了顿,“臣在京城,只会让皇上为难。不如去应天,那里是大明财赋重地,正是推行新政的最佳所在。”
徐阶在一旁暗暗点头。
自己的这个孙女婿,果然懂得审时度势,更能洞察圣意。
如今简在帝心,未来的成就绝对不下于张居正。
“你在奏折中说要去应天整顿赋税,”隆庆帝的声音温和了些,“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回皇上,”苏宁从容应答,“臣在清账司两年,深知我朝财政积弊不在收入不足,而在征收不力、贪墨横行。应天乃天下财赋之首,若能在此地推行新的征税之法,建立透明的账目制度,必能为朝廷开辟新的财源。”
徐阶适时插话:“苏大人有此雄心,实乃朝廷之福。只是应天官场盘根错节,苏大人可有把握?”
苏宁转向徐阶,微微欠身:“多谢徐阁老关心。下官深知前路艰难,但正因为艰难,才更需有人去做。清账司这三年的经验让下官明白,再复杂的账目,只要用心去查,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隆庆帝凝视着苏宁,良久,终于点头:“既然如此,朕准了。”
“微臣多谢陛下。”
三日后,圣旨下达:清账司主事苏宁,升任正四品应天巡抚,即日赴任。
离京那日,天空飘着细雨。
让苏宁意外的是,张居正亲自在城外长亭为他送行。
“安邦此去,好自珍重。”张居正举杯,目光深邃,“应天是财税重地,你在那里推行新政,或许比在京城更有作为。”
苏宁饮尽杯中酒,望向烟雨朦胧的京城:“我在清账司三年,得罪的人太多。如今离开,对大家都好。”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只是清账司不能撤。我已经向皇上举荐了赵德明暂代主事,有他在,审计制度就能延续下去。”
张居正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安邦多虑了。清账司于国有利,张某岂会因私废公?”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不过安邦既然提起,我也不妨直言。你在京城,确实让很多人不安。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你做得太对了。”
苏宁闻言,心中了然。
他知道张居正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在接下来的隆庆朝中,张居正必将大展拳脚,而自己这个政坛新星,确实碍了不少人的眼。
“叔大兄直言相告,安邦感激不尽。”苏宁拱手,“江南路远,不知何日再会,还望叔大兄在朝中多多保重。”
马车启动时,苏宁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他生活了五年的京城。
细雨中的紫禁城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他知道,这次外放看似贬谪,实则是徐阶和新帝对他的保护。
而江南那个财富重地,或许正是他推行新政的最佳舞台。
雨越下越大,官道两旁的杨柳在雨中摇曳。
应天巡抚的任所南京,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
过了通州,便是漕运码头。
早有一艘官船在此等候,船头插着“钦命应天巡抚”的旗号,在风中猎猎作响。
四名护卫肃立码头,见苏宁到来,齐刷刷单膝跪地:“卑职恭迎抚台大人!”
苏宁微微颔首。
按照大明规制,三品以上外官赴任,需由兵部勘合,沿途驿馆供应食宿,地方官更须迎送。
他如今贵为应天巡抚,正二品封疆大吏,仪仗自是不同往日。
登船时,漕运总督特地派来一位经历官随行。
那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呈上文书时低声禀报:“下官奉总督钧旨,特来护送大人南下。沿途一应事宜,俱已安排妥当。”
官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运河向南而行。
苏宁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春色。
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碧绿的河面上打着旋儿。
几个村童在岸边追逐嬉戏,见到官船经过,都停下脚步好奇张望。
“大人,”经历官上前禀报,“前方就是天津卫了。按例,地方官员应当前来迎送。”
果然,船刚靠岸,就见天津兵备道率领属下官员在码头等候。
众人行礼如仪,送上本地特产。
苏宁依礼回赠了从京城带来的文玩,又询问了些地方民情。
“去年清账司查处的漕粮案,”天津兵备道压低声音,“多亏大人明察秋毫,这才没牵连太多人。”
苏宁微微一笑:“分内之事罢了。”
心中却明白,这看似随意的提及,实则是地方官员在试探他的态度。
继续南行,运河两岸的景致渐渐不同。
北方的苍茫辽阔被江南的温婉秀美取代,连撑船的船夫哼唱的小调,都带上了吴侬软语的韵味。
这日船到济宁,正值漕粮北运的时节。
但见千帆竞发,漕船首尾相接,绵延数十里。
码头上人声鼎沸,扛包的力夫喊着号子,监工的官吏手持算盘来回巡视。
“大人请看,”经历官指着窗外,“这些都是今年第一批漕粮,要赶在汛期前运抵通州。”
苏宁凝神细看,忽然皱眉:“那些漕船,吃水似乎浅了些。”
经历官脸色微变,正要解释,却见一队官员匆匆赶来。
为首的是山东布政使司的参议,行礼后笑道:“下官特来迎候抚台大人。已在衙门备下接风宴,还请大人赏光。”
宴席上,参议频频敬酒,绝口不提漕运之事。
直到酒过三巡,才似不经意地提起:“听说大人在清账司时,对漕运账目颇有研究?”
苏宁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在场官员:“略知一二。譬如说,漕粮装船时若以次充好,或是途中私自倒卖,从吃水上就能看出端倪。”
满座顿时寂静。
参议干笑两声:“大人说笑了,如今漕运规矩森严,谁敢如此大胆?”
当夜,苏宁在驿馆灯下细看沿途所见。
这些日子他暗中记录的各处漕船吃水情况,与官方上报的运量明显不符。
看来,即便经过整顿,漕运的积弊依然存在。
越往南行,这样的感受就越发明显。
经过淮安时,正值盐引发放之日。
码头上盐商云集,个个锦衣华服,见到巡抚官船,纷纷上前投帖求见。
“这些人消息倒是灵通。”苏宁对随行的幕僚说道。
幕僚躬身回应:“大人有所不知,应天巡抚节制南直隶,兼管盐政。这些盐商,往后都要仰仗大人照拂呢。”
苏宁冷笑:“照拂?本官是去整顿吏治,不是去与他们称兄道弟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按例接见了几个大盐商的首领。
听着他们冠冕堂皇的奉承,看着他们送上来的厚礼,苏宁心中明镜似的。
这些人的背后,不知站着多少朝中大员。
继续前行,官船驶入扬州地界。
这里是大运河的枢纽,商贾云集,繁华更胜北方。
知府早已率众在码头等候,仪仗齐整,鼓乐喧天。
“下官扬州知府李文焕,恭迎抚台大人!”知府上前行礼,态度恭谨中带着几分不安。
苏宁在清账司时,就曾查到过这位李知府与盐商往来过密的证据。
如今相见,彼此都心照不宣。
当夜,知府在瘦西湖畔设宴。
酒至半酣,李文焕借敬酒之机低声道:“下官久闻大人清名,有些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宁不动声色:“但说无妨。”
“应天官场,盘根错节。”李文焕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此去,还望三思而后行。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大家都好。”
苏宁举杯浅酌,目光越过湖面,仿佛望向远处灯火阑珊的南京城方向。
“李知府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他缓缓说道,“只是皇上派本官来,不是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大人……”
“李知府,为官一任理应忠于职守,效忠陛下,善待百姓,所以从来没有所谓的睁只眼闭只眼。”
“……”
……
次日清晨,官船继续启程。
过了镇江,金陵在望。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钟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码头上,应天巡抚衙门的属官早已列队等候。
为首的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见到苏宁下船,快步上前行礼:“卑职巡抚衙门掌案赵文华,恭迎大人上任!”
苏宁抬眼望去,南京城墙巍峨,秦淮河水静静流淌。
这座大明的陪都,江南最繁华的所在,等待他的不知是怎样的风云变幻。
他整了整官服,深吸一口气。
“进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