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融,南京城外,隶属于“大明皇家商行”的龙江钢铁厂内,一派热火朝天。
巨大的水车带动着风箱,发出有节奏的轰鸣。
匠人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围绕着几座造型奇特的庞然大物忙碌着。
这些建筑远非传统的炼铁炉可比,它们更高大,结构更复杂,由特制的耐火砖砌成,烟囱高耸,仿佛要刺破苍穹。
这正是苏宁早在洪武十五年,以“明熥商行”之名布局钢铁产业时,便悄然埋下的伏笔。
他深知,无论未来的蓝图多么宏伟,都必须建立在坚实的钢铁脊梁之上。
此刻,苏宁亲临视察,天工院院正吴徵陪同在侧,神情激动地介绍着。
“陛下圣明!我华夏冶铁之术,自汉时便已登峰造极,灌钢法、百炼钢名扬四海。然千年来,终是服务于农耕与冷兵器,技术遂停滞不前。”吴徵指着那几座新式高炉,声音不由得提高,“直至陛下赐下这‘神工高炉’图样,并详解其内‘焦炭’替代木炭、热风鼓风、碱性炉衬之法,臣等方知,钢铁之力,竟可磅礴至此!”
苏宁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忙碌的工地。
他提供的,正是经过现代科学优化的高炉炼铁与转炉炼钢技术雏形。
这些技术对于拥有深厚冶金基础的明代工匠而言,如同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进展神速。
“如今这新式高炉,一炉出铁量,便是旧式炉的十倍有余!且所出之铁,质地更为纯净,稍加处理,便可成钢!”吴徵的脸上洋溢着自豪,“陛下,依此进度,不出半年,我大明钢铁产量与品质,必将冠绝寰宇!”
“产量与质量,乃工业之基。”苏宁沉声道,随手拿起一块刚刚冷却、泛着金属幽光的钢锭,掂了掂其分量,“然,钢铁之用,方显其真正价值。吴爱卿,朕交予你的那两样图册,进展如何?”
吴徵闻言,精神更为之一振,连忙从随从手中接过两卷厚厚的图纸,在旁边的工案上展开。
“陛下请看,此乃依照陛下旨意,以新钢打造的‘实验性铁轨’及‘内燃机车’设计图。”
第一卷图纸上,绘制着工字型截面的钢轨、木质轨枕以及连接构件的详细样式。
第二卷图纸则更为复杂,一个结合了“天工壹型”内燃机与钢铁车轮、传动结构的概念车头跃然纸上,虽然许多细节尚待完善,但其狰狞的工业力量感已扑面而来。
“此‘铁轨’之策,实乃神来之笔!”吴徵指着图纸解释道,“以硬钢铺设于路基之上,构成专供车辆行驶之‘轨道’。车辆轮缘与轨道契合,摩擦力大减。届时,无论载重几何,行进皆可省力十倍、百倍!若再配以陛下所构想的,以此‘天工机’为核心之‘火车头’牵引……臣简直不敢想象,那将是何等壮观景象!货物转运、兵员调动,将再无山川阻隔之困!”
周围的工匠和官员们听着吴徵的描述,看着那前所未见的图纸,无不面露震撼与向往之色。
日行千里的钢铁巨兽,驰骋于钢铁脉络之上,这已然超出了他们以往的认知。
苏宁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
他之所以跳过蒸汽机,直接挑战内燃机和铁路,正是因为看到了高质量钢铁技术突破的可能性。
华夏的科技树并非点不亮,只是缺乏正确的方向与足够的动力。
“此二事,关乎国运,乃我大明未来百年之基业。”苏宁看向吴徵,目光深邃,“吴爱卿,朕将‘铁轨’与‘火车头’的研发重任,全权交予你与天工院。一应所需,无论是人、是物,皆可优先调配。”
“臣,定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吴徵激动地躬身领命。
“资金方面,无需经由户部,亦不必担忧。”苏宁语气笃定,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从容,“朕的皇家钱庄与皇家商行,会为天工院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你们只需专心攻克技术难关即可。”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心下凛然。
皇帝这是用自己的内帑和商业帝国,在支撑着这场悄无声息却又惊天动地的工业革命!其决心与魄力,可见一斑。
“吴徵,另外朕会让工部配合你们天工院,可以着手使用混凝土和钢铁修炼跨江大桥了。”
“是!陛下,那不知道跨江大桥有没有期限?”
“十年!天工十年必须要贯通。”
“是!陛下。”
“另外,先修建应天到松江的铁路线,作为大明铁路的第一条实验线路。”
“是!陛下。”
离开钢铁厂时,夕阳的余晖洒在那几座初具规模的高炉上,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
苏宁回首望去,仿佛已经听到了未来火车汽笛的长鸣,看到了钢铁巨龙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奔腾不息的景象。
钢铁,才是工业文明真正的骨骼与血脉。
而此刻,这骨骼正在他的意志下,加速生长,变得无比强健。
……
春寒料峭,紫禁城的暖阁内却灯火通明。
苏宁摒退了左右,只与周王朱橚对坐于榻上,中间的小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两杯氤氲着热气的香茗。
朱橚,太祖第五子,素来以博学广识、性情温和着称,尤精于医药、植物之学,着有《救荒本草》等,在诸王中颇具贤名。
此刻,他端坐着,面色平静,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深知,这位以雷霆手段登基的侄皇帝,深夜单独召见,绝不仅仅是叙叔侄之情那么简单。
“五叔,”苏宁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此番请您出任北平总督,督建新都,可知朕之深意?”
朱橚微微躬身:“陛下隆恩,委以重任,臣感激不尽。督建新都,乃国朝大事,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苏宁点了点头,拿起茶盏轻轻拨动浮叶,缓缓道:“督建新都,是明面上的职责。朕今日请五叔来,是要与五叔说说这‘总督’二字的真正分量。”
他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起来:“我大明祖制,藩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此制于国初或有其效,然时至今日,宗室子弟徒耗国帑,无所事事,非国家之福,亦非宗室之幸。长此以往,必生祸端。”
朱橚心神一震,这话可谓直指核心。
他沉默着,等待皇帝的下文。
“朕思虑良久,决定予藩王一条新路。”苏宁继续道,“这‘总督’一职,便是开端。诸位叔伯兄弟,皆是朱家血脉,与国同休。岂能坐视国事,而全然置身事外?朕要的,是让你们成为镇守四方、监督地方的‘自家人’。”
他详细阐释了总督的权责:“五叔此去北平,有权监督北平行省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一众文武官员,察其政绩,观其操守,列为一品大员。若发现贪腐渎职、庸碌无能,或阳奉阴违、阻碍新政者,五叔可具实情,直达天听,弹劾之权,在于你手。”
朱橚眼中闪过精光,这权力不可谓不大。
能够越过层层官僚体系,直接向皇帝呈报,这等于在地方大员头上悬起了一柄利剑。
然而,苏宁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但是,五叔切记,你只有监督、弹劾之权,绝不可干涉布政使的民政、都指挥使的军务!地方政务,自有其运转规程,总督可察其弊,不可代其行。此乃红线,绝不可越雷池半步!简而言之,您是有权,但此权有限,是悬于地方官头顶的‘紧箍咒’,而非取而代之的‘新衙门’,另外北平的锦衣卫也会配合你的任职。”
朱橚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精妙平衡。
皇帝这是既要利用宗室亲王的天潢贵胄身份和与国同休的利益关联来震慑、监督地方,又要避免出现藩王坐大、干预地方行政乃至形成割据的旧弊。
有权,使之能发挥作用;限权,使之不能构成威胁。
“陛下……此策实在是……”朱橚深吸一口气,由衷叹服,“高明!既可令宗室子弟为国效力,人尽其才,又可免于前朝藩镇之祸。臣,明白了。”
“五叔明白就好。”苏宁脸上露出了笑容,“朕知五叔素来醉心学问,于医药草木之道颇有建树。北平乃至整个北方,地域辽阔,物产丰饶,五叔在督建新都之余,亦可继续你的研究。朕已下令,北平新设的‘博物苑’与‘格物院’,皆由五叔兼管。望五叔能为大明,再添一部堪比《救荒本草》的传世之作。”
这不仅给予了权力,还支持其个人志趣,可谓恩威并施,关怀备至。
朱橚心中暖流涌动,离席躬身,郑重行礼:“陛下信重,思虑周详至此,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北平之事,陛下放心,臣定当恪守本分,既为陛下看好北疆门户,督建好万年之基业,亦不负陛下支持学问之隆恩!”
这一夜,暖阁内的灯火直到东方既白方才熄灭。
数日后,周王朱橚仪仗煊赫,离京北上。
他的赴任,不仅标志着新都建设的加速,更开启了大明宗室参与国事管理的新模式。
一位位原本困于封地的王爷,看到了为国效力的新途径,而地方大员们,也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皇室直接监督的无形压力。
大明的政治格局,因苏宁这一着“藩王总督”的妙棋,悄然发生着深刻的变化。
……
周王朱橚的车驾浩浩荡荡离开南京城那日,朝阳初升,为这支肩负着新使命的王驾仪仗镀上了一层金边。
城墙之上,数道目光复杂地追随着远去的队伍,他们的主人,正是那些已被削去兵权、奉诏在京居住的藩王们。
楚王朱桢、齐王朱榑、代王朱桂和宁王朱权等人,此刻皆聚在城楼一角,远远眺望。
他们虽仍穿着亲王常服,但离开了封地和军队,总觉少了些许往日的威势。
“五哥……这就去北平做总督了?”代王朱桂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羡慕,以及一丝难以置信,“陛下,竟是认真的?”
齐王朱榑轻哼一声,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去的烟尘:“圣旨明发,仪仗俱全,还能有假?总督……监督地方,弹劾官员,直达天听。这权柄,虽说不及以往在封地说了算,可也比咱们如今这般困居京城,当个富贵闲人要强上百倍!”
他这话说到了几人心坎里。
自削藩以来,他们虽保住了爵位俸禄,生活无忧,但昔日一呼百应、节制一方的权势烟消云散,心中难免郁郁。
对于这位天工皇帝,他们私下里也并非没有怨言。
楚王朱桢年纪稍长,性情也更为沉稳,他捋着短须,缓缓道:“昔日陛下削我等兵权时,曾言并非要让宗室子弟成笼中鸟、池中鱼,而是另有大用。当时我将信将疑,如今看来……陛下是在兑现承诺了。”
“六哥说的是。”另一个王爷接口,语气热切了几分,“五哥素有贤名,陛下用他,是情理之中。既然开了这个头,想必接下来……也该轮到我们了吧?总不能所有亲王都挤在南京城里。”
此言一出,几位藩王眼中都亮起了希冀的光芒。
他们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若是能放我出去,哪怕去个偏远些的行省,做个总督,也比在京城无所事事强!”
“是啊!有权监督地方大员,发现问题可直接上奏,这分量可不轻!总算能做些实事。”
“陛下此举,高明啊!既用了我们这些‘自家人’去看着地方官,免得他们欺上瞒下,又不让我们直接管事,避免了尾大不掉。咱们有了用武之地,朝廷得了监督之便,两全其美。”
原先对削藩的抵触和不满,在这切实可见的希望面前,逐渐冰消瓦解。
毕竟,能有机会离开京城,在地方上拥有一定的权势和话语权,施展些许抱负,远比当一个被圈养的空头王爷要强得多。
皇帝给了他们一条体面且有价值的新出路。
齐王朱榑忽然压低声音道:“看来,咱们往后在京城,也得好好‘表现’一番了。让陛下看到咱们的忠心与能力,这外放总督的机会,才能早日落到头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苏宁正听着东厂厂督王瑾的禀报。
“皇爷,周王殿下离京后,楚王、齐王、代王等几位王爷在城楼上观望许久,言语间对总督一职颇为向往。据下面人观察,几位王爷近日府上门庭若市,但议论朝政、非议削藩的言论倒是少了许多。”
苏宁闻言,嘴角泛起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淡然道:“意料之中。予其希望,总好过让其绝望。宗室子弟,若能善用,便是稳固江山的臂助;若一味压制,反倒容易生出事端。周王此去,便是一个榜样。让他们看到,只要安分守己,忠于王事,朕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朱家子孙。”
“皇爷圣明。”王瑾躬身道,“如此一来,既安抚了宗室,又加强了中央对地方的掌控。”
“嗯。”苏宁望向窗外,目光深邃,“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告诉都察院和吏部,对周王从北平发来的奏报,要格外重视,不得延误。朕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总督’之位,绝非虚设。”
“是!奴婢遵旨。”
南京城内,因周王朱橚的北上赴任,一股新的活力在宗室之中悄然涌动。
削藩带来的紧张气氛逐渐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新角色的期待与憧憬。
苏宁用他高超的政治手腕,成功地将一个潜在的反对集团,转化为了巩固统治的支持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