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苏宁搁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刚刚批阅完毕的、厚厚一摞奏章上。
侍立一旁的马和悄无声息地为他换上了一盏新茶。
“陛下,夜已深了,该歇息了。”马和轻声劝道。
苏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却依旧清明。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透过这片黑暗,审视着这个庞大帝国过去数年的疮痍与新生。
“马和,你说,若在四年前,朕今日推行的这些新政,可能成功?”苏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马和躬身,谨慎地回答:“奴婢愚钝,不敢妄议朝政。只是……想来是极难的。”
“不是极难,是绝无可能。”苏宁轻轻摇头,语气笃定。
他像是在对马和说,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若非那四年的‘靖难之役’,将大明原有的格局打得支离破碎,让这天下元气大伤,也顺势荡涤了太多积弊与沉珂……朕这些政令,只怕刚出这紫禁城,便已寸步难行。光是一个《皇明祖训》便是能让朕成为第二个建文帝。”
他的思绪飘回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
战争的破坏是巨大的,民生凋敝,国库空虚,这是惨痛的代价。
但战争也是一柄残酷的双刃剑,它在摧毁的同时,也打破了坚固的利益藩篱。
曾经在朝堂上盘根错节、足以左右朝局的淮西勋贵集团,早已被雄猜多疑的太祖皇帝朱元璋整治得七零八落,不复往日威风。
而更妙的是,借着“靖难”这场波及全国的大动荡,苏宁以雷霆手段,顺势将各地藩王的兵权、政权削得一干二净,再无藩王能如他当年一般,对中央构成威胁。
旧有的阻碍,或被太祖清除,或被战争削弱,或被他自己亲手拔除。
想到这里,苏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如今的他,皇权高度集中,真正做到了乾纲独断。
也正因如此,那些在和平时期会被视为动摇国本、引发剧烈反弹的改革,如今才能如此迅猛地推行下去。
以前绝无可能的事情,在此时,却变得水到渠成。
“破而后立……这‘破’的代价固然惨重,却也带来了‘立’的契机。”苏宁低声自语。
为了更高效地处理日益繁重的政务,并确保权力始终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苏宁开始了中央官制的调整。
“陛下,奴婢听说建文帝此时已经出家。”
“噢?在哪家寺庙?”
“好像是泉州开元寺。”
“给东厂的王瑾下令,让东厂确定建文帝的确切下落。”
“是!陛下。”
……
这一日,苏宁召来了几位心腹近臣。
“朕日理万机,纵是宵衣旰食,亦感力有不逮。”苏宁开门见山,对下方的方孝孺、铁铉等人说道,“国事繁杂,需群策群力,亦需提纲挈领。朕决议,设立‘内阁’。”
“内阁?”几人面面相觑,对这个新名词感到陌生。
“不错,”苏宁解释道,“内阁者,乃朕之咨询机构。朕会择选数位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协助朕处理政务。凡六部、各地呈报之奏章,可由内阁先行阅览,附上处理建议,谓之‘票拟’,再呈报于朕最终裁定。如此,可节省朕披阅琐碎事务之精力,专注于军国大事。”
方孝孺闻言,沉吟道:“陛下此意,是欲集思广益,确能提升效率。只是……这内阁大学士,权责如何界定?”
苏宁看了他一眼,深知这位老臣的担忧所在,明确道:“方先生放心,内阁仅有建议之权,即‘票拟’之权,而非决策之权。最终批红、用印之权,仍在朕手。所有奏章,未经朕之御览核准,不得下发。”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内阁,是朕的助手,是朕的智囊,但绝非分割皇权之机构。”
接着,他又抛出了另一个配套机构:“此外,朕身边还需一个更直接、更机要的办事班子,名曰‘秘书室’。”
这个名称更加直白,也更能体现其属性。
“秘书室之成员,皆由朕亲自挑选的年轻、精明、可靠的官员充任,不看重资历,只看重能力与忠诚。他们负责整理奏章摘要、传达朕之意旨、保管机密文书、跟进各项政令落实之进度,直接对朕负责。”
铁铉若有所思:“陛下,如此看来,秘书室更像是您的贴身文书与耳目?”
“可以这么理解。”苏宁点头,“内阁在外,负责初步梳理政务,提出方案;秘书室在内,贴身服务,确保朕之意志能准确、迅速地传达与执行。两者相辅相成,但核心在于,”
他加重了语气,“秘书室完全服务于朕,是朕意志的延伸,不受任何外界衙门掣肘。”
这一番布局,清晰地勾勒出苏宁心中理想的权力运行图景:内阁作为外脑,提供专业建议,分担琐碎事务;秘书室作为内廷手足,确保皇权指令的畅通无阻与绝对权威。
而最终的决策权,则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
通过这一系列精巧的制度设计,苏宁在推动波澜壮阔改革的同时,也将帝国的权柄,前所未有地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深知,唯有大权在握,毫无顾忌,才能驾驭着大明这艘巨轮,冲破旧时代的迷雾,驶向他所规划的、那片广阔而崭新的未来。
……
天工元年,夏,南京。
新帝苏宁设立“内阁”的消息,如同在本就因新政而波澜四起的朝堂上,又投入了一块巨石。
文渊阁,这个昔日相对清冷的藏书之所,一夜之间成为了整个大明权力场目光聚焦的中心。
皇帝明发上谕:内阁设大学士七员,秩正五品,虽品级不高,却“侍从左右,以备顾问,票拟章奏,参预机务”。
这“参预机务”四字,足以让所有嗅觉敏锐的官员心跳加速。
虽明言仅有“票拟”建议之权,但谁都知道,能日日接近天颜,能最先阅览天下奏章并提出处理意见,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权力!
这七把文渊阁内的交椅,在众人眼中,已然成了通往帝国权力核心的七张通行券。
一时间,南京城内暗流汹涌。
各部院衙门、公卿府邸,拜访、宴饮、密谈骤然增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野心、焦虑与计算的微妙气息。
清晨,吏部衙门口,准备入衙视事的吏部尚书张紞(dǎn)的轿子刚落,便被几位官员“恰好”围住。
“张部堂早!”“张大人,下官日前偶得一方古砚,知您雅好此道,特来请您品鉴……”“部堂,关于今年南直隶官员考核之事,下官有些浅见……”
张紞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是掌管天下官员铨选的“天官”,在这内阁人选推举上,虽最终决定权在皇帝,但他的意见分量极重。
这几日,他府上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各种或直白或隐晦的请托接踵而至。
他捋了捋胡须,打着官腔:“诸位同僚有心了。内阁人选,关乎国本,陛下圣心独断,自有考量。我等臣子,当以公心荐才,为国举贤,切不可存私念。”
几句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关键在于“圣心独断”,又标榜了自己“出于公心”,将所有人的试探轻轻挡了回去。
……
兵部值房内,气氛则更为凝重。
兵部侍郎铁铉坐在主位,下首坐着几位同样出身军功或执掌要害的官员。
与文官们拐弯抹角不同,他们的谈话更为直接。
一位都督同知声音洪亮:“铁侍郎!陛下设内阁,参预机务,岂能尽是文人?靖难四年,方知兵马之重!如今虽天下初定,然北元残部犹在,边防乃头等大事!这内阁之中,必须有一位知兵事、晓军务之人!否则,如何确保军国大事不被那些只会掉书袋的书生误判?”
另一人接口:“此言甚是!铁侍郎您深得陛下信任,又执掌兵部,于情于理,都应入阁!即便您谦逊,也当为我等武臣、为边关将士争得一席之地!”
铁铉默然不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深知皇帝设立内阁的本意是提升处理政务的效率,且明确倾向于精通政务、文采出众的官员。
武将在外统兵、在内掌部已是权柄不小,若再大规模介入核心票拟权,恐非陛下所愿。
但他也明白,军方确实需要在最高决策层有自己的声音。
良久,他沉声道:“陛下雄才大略,自有平衡。我等身为臣子,当恪尽职守,陛下若有垂询,据实以对即可。至于入阁与否……非我等可妄议。”
他虽未明确表态,但心中已在权衡,是否该在合适的时机,向陛下委婉提及军务在机务中的特殊性。
翰林院,这个大明最高学术机构,此刻更是人心浮动。
按照传统,翰林官是阁臣最重要的储备力量。
如今新朝初立,废除八股,推行新学,让他们这些“旧学”精英感到了危机,但也看到了新的机遇。
年轻的编修、检讨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方孝孺先生学问渊博,德高望重,且陛下对其颇为礼遇,入阁应是板上钉钉!”
“陈迪大人新任礼部尚书,熟悉典章制度,亦是热门人选。”
“不然,陛下锐意革新,所重者恐非仅是经学文章。听闻陛下近日常召见那位精通算术与格物的钦天监博士?此等‘新学’之人,是否会异军突起?”
有人忧心忡忡:“若内阁尽是新学之辈,我辈所学,岂非尽付东流?”
也有人跃跃欲试:“正是变革之时,方能脱颖而出!若能揣摩圣意,在精通经史之余,兼通些新学,未必没有机会!”
清高的翰林院内,此刻也难免被功名利禄与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所搅动。
……
一些在洪武朝后期被打压、在靖难之役中选择了错误立场而日渐边缘化的淮西勋贵后裔,同样也不甘寂寞。
他们虽知圣眷已失,但仍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试图通过各种故旧关系,向宫中或皇帝近臣递话,希望能推举出代表他们利益的人选,哪怕只是一个,也能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保留一丝火种。
然而,他们的努力大多石沉大海。
皇帝秘书室的年轻官员们,如同铜墙铁壁,礼貌而坚决地挡回了所有不符合程序的请托。
他们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勋贵们的旧日情面,在这里毫无用处。
……
御书房内,苏宁听着秘书室成员整理的、关于近日朝臣动态的汇报,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马和侍立一旁,轻声道:“皇爷,外面为了这七个名额,可是争破了头啊。”
“朕知道。”苏宁放下手中的报告,语气平静,“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何况是权力。让他们争,让他们表现,朕才能看得更清楚,谁是真心为国,谁是汲汲营营。”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殿的飞檐。
“内阁之设,意在效率,亦在平衡。这七人,需有老成持重、能稳定朝局者,如方孝孺;需有精通实务、能处理繁剧者,如张紞、铁铉;需有熟悉典章、能厘定制度者,如陈迪;也需……有思想开阔、不泥古法,能理解并推动新政的年轻干才。”
他心中已有一份初步名单,但这名单并非固定不变。
最后几日的风波,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将是他最终敲定人选的重要参考。
“告诉秘书室,将所有三品以上官员,以及翰林院侍讲以上官员的履历、近年考绩、以及他们关于新政所上的条陈或私下议论,都整理好送来。”
苏宁吩咐道,“朕要再看看。”
“是,皇爷。”马和躬身领命。
争夺还在继续,但最终的答案,只在那位深居九重,冷静地俯瞰着这场风云变幻的年轻皇帝心中。
文渊阁的那七把椅子,注定将承载着新朝的期望,也映射着皇帝驾驭朝局、推行新政的深远布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