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反复冲刷上沙滩,从不疲倦,白色的泡沫跟被拍碎的玻璃渣一样沉落,卷过生活在浅滩上的生物,偶尔留下它们生活过的痕迹,或者索性吐出已经没有生机的空壳,在涨潮与退潮间完成打磨。
如果落脚点在上面,仅剩单面的空贝壳就很容易被压裂,然后从一点裂纹扩展开,变成卡在厚靴子底下的碎块。
穿着高筒硬靴子的,是一个看上去不修边幅的男人,说是不修边幅,事实上他虬结的黑发许久没梳理,灌木似的披在身后,密密麻麻的胡茬相当颓废,完全就是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他看上去就像是那些积蓄见底的流浪汉,在拜亚姆这样的人太多了,这里的法律只是张破渔网,小鱼小虾能自如地穿过去,然后在浪头里自生自灭。
只是最近有些不一样的事情出现,这里引来了太多目光,不再适合想安静隐居的人。
男人头上压着一顶古朴的皮革三角帽,帽子下面露出古铜色的皮肤与紧皱的眉头,从那一眼可见的邋遢里,透出另一份让人无从忽视的锋锐。
唯独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几乎吓人,接近一把出鞘的砍刀,里面倒映出银色的乱影,在虚空处聚焦。
他想努力去看到什么,想要分辨那混乱的轨迹,然后决定自己何去何从。
温热的鼻血淌了出来,细密的血丝像是有生命般攀爬,逐渐覆盖了男人的眼白。附近没有别人,这是他特地找到的沙滩边缘,所以他能毫不遮掩地使用自己的能力,冒着失控成怪物的风险,向自己对命运窥视的极限摸索。
他很害怕拜亚姆会就此沉没。
七天了,从登岛开始他就找到了这片海滩,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每一天那座新生的土地都在生长,现在差不多接近拜亚姆原本面积的一半,像是从壳里钻出的半截蜗牛。
它从哪来?来自什么?对拜亚姆有害吗?这些问题甚至都无法进行占卜,灵性直觉无数次给了他警告——他该跑的,离开这个地方,该跟别的海盗或冒险者一样随便找艘船返回任何一个“正常”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停留在这里。
只是他放不下,有的人能走,有的人无能为力,他还惦记着一个没有渠道离开拜亚姆的人,她说港口忙得要疯了,驻扎军开始进行人员管控,她的桌面上堆满待审查和分类的文件,接下来一段时间暂时没办法写信给他了。
所以他来到这里,他没有移开视线,从那座突兀的半岛上看到了很多无法理解的东西,灰色的、模糊的、割裂的。
男人的手按了按自己腰间,被宽大衬衫遮盖的手枪还在,冰冷的无机物让他沸腾的脑子感受到平静,这已经是在命运背后他唯一能摸到的真实。
他快瞎了,但是却移不开眼睛,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某种真相,他马上就要看到这一切的关键点了,他需要知道拜亚姆是否安全。
一点血泪淌过脸颊,没入他刺猬般的胡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混乱的关头还因为担心来到了拜亚姆,就算这样失控死在沙滩上,她也不会知道任何消息,他会成为一个永远消失在海浪里的笔友。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眼球里起伏,要跨越命运的虚影爬出来,要化作白色的花纹长满他沧桑的脸。
他也确实望见了什么,银色的光芒从他眼底破灭,噩梦般的红挂在天上,太阳与月亮都消失不见,只余绯色的永夜。
他看到了……
“你在看什么?”
突兀的女声从背后响起,眼眶内的痛苦好像这一刻才姗姗来迟,让男人发出一声忍不住的低哼,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脑袋里敲了一闷棍,把所有的感知都驱赶开,只留下混沌的茫然。
“呃……我……”
男人慌乱地揉着渗血的眼睛,含糊地应了两声,就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他头也没回,将那个出声搭话的陌生人丢在原地,满脑子只想着快点离开。
他自然没注意到隐没在自己指缝间的一点柔光,他的眼前是切实的血色,短时间内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艾丝特双手环在胸口,好笑地看着那个“怪物”途径的非凡者落荒而逃,真是疯到一定程度了,居然还有这么不知死活观望末日的勇气。
有些东西怎么能看呢?等等克莱恩也来了,这家伙不得疯得更彻底。
艾丝特也抬头望去,从这个位置观察着东大陆居民们的新落脚点,不论这个虚假的奇迹目的何在,至少祂很好地安顿了迁徙之后的人们,让他们得到了渴望的白日。
艾丝特可做不到这些,这么大规模凭空而定的奇迹,对克莱恩来说至少也要序列二甚至序列一才行。
“新拜亚姆”坐实了艾丝特心中某些的猜想,“历史”的进程对祂而言太慢,做小动作的势力太多,祂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打开大门,降临到新世界了。
所以祂在加快这个世界“愚者”诞生的速度,从程序里拉开一个后门,将“梅林”这个一刀满血的执行人加载进。这样极端的举动会同时激化两个世界,像是在两个相撞的鸡蛋中间夹了根钉子,即使大概率是旧世界碎得更快,但是现存的新世界也很难完好无损。
艾丝特觉得这个举动多少有点蠢,祂直白地露出了自己的目标,难道就不怕达日博格利用这份焦急吗?
好吧,也没有谁比谁更焦急,末日近了,最终期限对所有神明来说都是同样的。
想到这里,艾丝特也凝望着那片崭新的半岛,在海风吹拂下,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容。
她眼底倒映出银色的水光,远比之前那个胆大妄为的非凡者更清澈,如果世界第二次毁灭了,新与旧都无力支撑自我的存在,蠢蠢欲动的衔尾蛇会归位,回到真正的混沌,在沉睡的原点消散。
永暗之河跟命运长河的距离比所有人想得都更近点。
所以现在,不想消散的都在挣扎。
“艾丝特。”
听到呼唤声的时候,艾丝特脸上的笑容稍微淡去了。
她侧过头,看到克莱恩正站在自己身边,脸上的表情稍微有点担忧:“你刚才笑得很奇怪。”
他没用格尔曼的身份出现,而是穿着那身黑色马甲与正装,半高礼帽下,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做自我介绍时的容貌,手上还压着那根水沉木的手杖,棕褐色的眼睛平和而坚定。他脸上的笑容更自然,只是不再像艾丝特记忆中那么腼腆好奇,反而显得游刃有余,带着一分克制。
这是一个历史投影,是来自廷根的克莱恩·莫雷蒂。
“哪里奇怪了?”艾丝特问。
克莱恩稍微想了想,才很认真地说:“就好像随时要飞走一样,好像你并不站在这里,没有跟我见面的打算,而是要迎接某种……无助却解脱的结果。”
他斟酌过自己的用词,还是决定更诚实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这也是‘占卜家’的特殊能力吗?嘿嘿,说不定是你你想多了,”艾丝特俏皮地眨眨眼睛,不过在克莱恩又回复什么之前,她指向那片犄角般的新岛,“我们先去看看吧。别的话看完之后再说,我猜你现在也很好奇他们怎么样了。”
是啊,“太阳”和白银城的居民就在这小片的海湾拐角,他们离开了那片无光的土地,在不知全貌的情况下,得到了源自“愚者”的承诺。
克莱恩心里一跳,下意识拍拍自己的胸口。
这个动作当然不是因为他心底的唏嘘,很快,一只云雀毛茸茸而凌乱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好像生怕自己被人注意到似的。
艾丝特对上诺恩斯委屈到极点的眼睛,很难想象那么小的黑豆里能装下天大的怨气,这一次她笑得自然了很多:“我还以为你会更生气呢,被丢下总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然后云雀就炸毛了,跟颗小炮弹似的从历史投影身上飞出来,在一连串混杂着语言和鸟鸣的臭骂声里,疯狂地啃咬艾丝特的头发。
克莱恩听着听着,不由得发出了感慨的叹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词汇量比诺恩斯要少。因为没憋住,叹息里还露出了变调的笑声。
他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轻松的心态了,不是为了既定的计划或者有目标的胜果,而是替单纯没有意义的事情感到一点快乐。
好像在艾丝特身边的时候,这份稳定的安逸会被放大,反而是非凡特性带来的冰冷感被掩盖过去。
“锚”吗?
这也是为什么她没有被阿蒙祂们伤害的原因?真是无限方便的可利用价值。
在克莱恩的眉毛因为思虑皱起来前,艾丝特一手抓着绒毛团子一样的云雀,任由自己的手上被叨出一道道红痕,另一只手拍在克莱恩的肩膀上:
“走吧,不用管这个小警铃,等它发泄完就好了。”
克莱恩知道自己笑太大声了会被诺恩斯迁怒,但是他实在没忍住。
——
风暴教会与当地的驻军经过沟通,早就在“新岛”与原拜亚姆的交界处设立了关卡,以防备那些看上去有弗萨克血统的巨人们——他们甚至比弗萨克人还要高大,还有一部分人身上带着古怪的异化。
这很容易给普通人一种面对异类的不适,他们看上去是可以沟通的“人类”,又因为各种不符合常识的细节,隐隐带来违背常理的恐惧感。
唯一让当地人庆幸的是,这些怪人至少可以沟通——虽然是某种极其古老的语言,这还是临时登陆拜亚姆的黑夜教会做出的努力,他们先风暴教会一步与对方建立起交流。
负责几道临时关卡的人们间也有不少流言,都在说黑夜教会知道这群人来自哪里。既然有人知道,那他们也就没那么让人恐惧了,只是风暴教会的代罚者们不敢放松警惕,让他们更紧张的不是这些登陆岛屿的人,而是“生长”的岛屿本身。
他们甚至悄悄运送了某件一级封印物过来,预备在面对极端情况时,直接淹没拜亚姆,每个近期登陆拜亚姆的代罚者都做好了殉职的心理准备,这是教会的秘密命令。
每道临时关卡处,都会由一位代罚者和轮换的警卫队共同值守。
克莱恩和艾丝特接近了那间木头搭建的哨卡,他用眼神询问她怎么办,想要看看艾丝特打算怎么不惊动别人进入“新岛”的范围。
然后克莱恩就发现有个年轻的警卫从不远处跑过来,兴高采烈地冲别人喊着:“是通缉犯!那边有个受伤的通缉犯!我看到他捂着眼睛哀嚎着跑走了!我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他深吸一口气,冲哨卡里面更大声地叫唤:“赏金足有四千多金镑呢!菲迪先生我看他就是从新岛的方向跑出来的,是个被风暴教会通缉的家伙!!”
这个年轻人多少有点狡猾了,知道将能借力的人发挥到极致,连教会的名头都搬出来了,作为代罚者不可能一点都不行动。原本在哨卡里闭目养神的菲迪先生走出来时,额头上的青筋都绷紧了,很明显压着不少怒火。
但是他不去瞅一眼还不行,那样他心里会更烦躁。
另外几个守军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聚集在那个年轻人身旁,跟着他往海滩的方向走了一段,才忽然想起来他们该留人手的。
而艾丝特和克莱恩早就穿过了临时被忽略的哨卡。
克莱恩若有所思,虽然乍一看像是突发的幸运事件,但是他忍不住从余光观察艾丝特的神态。
艾丝特回应了他探究的目光:“在我们来之前那个倒霉蛋就在那块沙滩边上,他……嗯,‘怪物’途径,他还在看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克莱恩撇了撇嘴,虚虚地划了一下手上的手杖:“说真的,幸运到极点的情况下,你有没有可能做到心想事成?”
艾丝特好笑地摇摇头,将逐渐安静下来的诺恩斯放到肩头,让它能好好梳理自己杂乱的羽毛:“比如让对面的敌人忽然自己失控或者突发恶疾?不过这么苛刻的条件,你需要拜托的另有其人。”
她很严肃地望着克莱恩,在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克莱恩窥见了某种很冷酷的内核:“不要太相信命运的力量,好运或者厄运。对命运来说个体都是渺小的,不管你走向哪一面,永远都是在莫比乌斯环上。”
“那你呢?你还走在那条环带上吗?”
克莱恩的问题深深扎在过往的歧路上,艾丝特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们将那间哨卡小屋甩在身后,向着茂密森林的另一端深入,逐渐远离来时的方向。
克莱恩好像不打算就这么接受艾丝特的沉默,他让她缓了一小会儿,又继续说:
“我知道你救下了很多人,诺恩斯跟我交代了不少事情。你还曾经假装拿他们来威胁我,但是现在想想,我不觉得你真的能做到,你当时就是为了吓唬我。”
在艾丝特斥责的眼神转过去时,克莱恩又笑起来:“偷盗者的小把戏,是吧?”
艾丝特脸上有点发热,这次换她肩头的诺恩斯发出不加收敛的嘲笑声了,被艾丝特戳了一指头:“笑什么?这笔烂账里你也有份。”
小鸟立刻没声儿了。
“诺恩斯与灰雾上残留的部分融合了,这对它应该是更好的结果吧?”
艾丝特却垂下眼睛,她知道是因为克莱恩做出选择,他释放了灰雾最后的部分限制:“谢谢。”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下它不会有危险……当然,还有你,你真的没事吗?”
克莱恩忧心的目光透过几缕柔软的发丝,几乎要刺破某个七彩泡泡的表层,他在观察更深处的东西。
克莱恩有这么敏锐吗?艾丝特奇怪地想,还是说他变得让自己陌生了,或者他的灵性直觉更强大了?
艾丝特点了点自己的脑门:“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跟‘诡秘’之间的联系仍然存在。虽然在替换掉‘偷盗者’的非凡特性后有所削弱,但是不行,我没办法把自己摘出来,就像是阑尾没办法从一个人身体里自己跑掉。”
不过艾丝特相信自己做的所有事,已经足够让“诡秘”失去耐心,疼到极点祂说不定就会生出将阑尾剜出去的冲动,而很多眼睛都在注视着,等待这个可能性。
克莱恩深吸一口气,在与艾丝特相见后,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飘忽,仿佛印证着自己只是来自历史的一条影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别人成为诡秘了,能帮你摆脱这个麻烦吗?”
他甚至没有说是“自己”,他还没有自大到那个程度,序列三对上序列一,甚至是超越真神的存在?谁打,我吗?
这一回换成艾丝特盯着克莱恩了,不知道是从哪句话开始,两个人已经停下脚步。
一时间周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响动,这里是“新岛”的范围,因为太过崭新,鸟兽还没有踏足,现在他们彼此重叠的脚步声也没了。
她与他一直保持着同样的步伐,谁先停下的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