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赫舍里氏端坐镜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一条湖蓝丝帕,那丝帕上精致的缠枝莲纹路几乎要被生生掐断。
“小风,你确定皇上马上就要下朝了?”
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镜中映出的那双美目,此刻却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与愤怒——
这深宫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上一下朝,便如同生了根的铁律,只向着坤宁宫的方向疾驰,仿佛这偌大的后宫,只容得下一个女人。
“娘娘放心,奴婢打听得一清二楚,绝无差错。”
侍立一旁的小风腰背挺得笔直,眼神里是近乎盲从的坚定。
“很好。”小赫舍里氏深吸一口气,将那丝帕狠狠掷在妆台上,唇边勾起一抹带着寒意的弧度。
她抬手扶了扶鬓边那支新得的点翠步摇,珠玉轻晃,映着她眼中孤注一掷的光。
——
坤宁宫正殿,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弥漫在庄重肃穆的空气里。
当小赫舍里氏踩着花盆底,带着一身刻意营造的从容出现在皇后柔则面前时,那刻意放缓的步履里,藏着的是赤裸裸的挑衅。
她只微微低了低身子,动作敷衍潦草,那双眼睛更是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端坐在凤椅上的皇后。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半分敬畏。
这近乎无礼的轻慢,如同火星溅入了油锅。
侍立在柔则身侧的流星,瞬间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胸口剧烈起伏,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若非宫规森严,她怕是真会一步上前,揪住那赫舍里氏的华丽领口,狠狠给她两巴掌!
“赫舍里娘娘在宫里时日也不短了,”
流星的声音因强压怒火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如今却连最基础的规矩体统都忘得干净了么?还是说,娘娘压根就没将这坤宁宫放在眼里?”
“放肆!”小赫舍里氏猛地侧过脸,眼神如淬毒的刀子般刮向流星,嘴角撇出一个极尽鄙夷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斥,
“这里哪有你个贱婢说话的份儿?本宫与皇后娘娘说话,轮得到你来置喙?”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转向端坐不动的柔则,话锋一转,意有所指,
“皇后娘娘,您可得好生管教管教您这不懂事的奴才。
咱们皇上最是仁德,却也最是厌恶这等‘奴大欺主’、‘以下犯上’的行径!按宫规,这可是该杀头的罪过呢!”
殿内霎时静得可怕,只余香炉中青烟袅袅。
柔则一直垂眸看着手中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她无关。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赫舍里妹妹说得极是。”柔则的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殿内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凛,
“本宫的奴才,是生是死,是好是歹,自然只有本宫才能做主。”
她顿了顿,那冰冷的笑意加深,目光如无形的枷锁瞬间锁定了小赫舍里氏身后脸色煞白的小风,
“不过么,你的奴才可就不是你能做主的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柔则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只剩下无边的冰冷与威严,如同寒冬骤临。
“来人!”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把这个目无尊卑、挑唆主子、以下犯上的贱婢小风——”她纤长的手指遥遥一点,如同判官掷下令签,
“给本宫拖下去,乱棍打死!”
“皇后娘娘!”小赫舍里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
“您,您贵为中宫,岂可如此草菅人命!随意处置宫人?
您就不怕皇上知晓了,厌恶您这般狠毒心肠吗?”
她强撑着,试图搬出“贤良”这块皇后们必须顶着的金字招牌来压人,心中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她不敢!她为了贤名,绝不敢真的动手!她只是在吓唬人!
柔则端坐如故,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轻用杯盖拂了拂茶沫,仿佛在拂去一粒尘埃。
殿外,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冰冷金属声,如同催命符般由远及近,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娘娘,救我啊!”
小风的哭嚎凄厉刺耳,如同濒死的幼兽,她瘫软在地,被两个如铁塔般面无表情的侍卫钳制着双臂,徒劳地挣扎,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骤然响起梁九功那标志性的、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尖细嗓音:
“皇上驾到!”
这声音如同天籁!
小赫舍里氏原本因恐惧和愤怒而紧绷的脸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门口,在康熙明黄色的龙袍甫一踏入殿门的刹那,便“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带着哭腔抢先告状:
“皇上!皇上您可算是来了!求皇上救救臣妾!”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手指颤抖地指向端坐的柔则和挣扎的小风,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不知为何震怒,竟要当场杖毙臣妾的贴身宫女小风!
臣妾百般哀求,娘娘却置若罔闻!”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越发凄楚,
“这还不算,臣妾这些日子过得苦啊!皇后娘娘似乎是看臣妾万般不顺眼,连内务府供给臣妾的份例都给停了。
臣妾每日的膳食炭火都捉襟见肘,皇上,臣妾实在不知是哪里碍了皇后娘娘的眼,求皇上开恩,替臣妾向皇后娘娘求求情,让她高抬贵手,放过臣妾吧!”
她伏在地上,肩膀耸动,哭得情真意切,眼神却偷偷瞄向康熙逐渐蹙紧的眉头,心中暗喜,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康熙的目光扫过哭诉的赫舍里氏,最终落在依旧气定神闲端坐着的柔则身上,带着询问。
柔则迎着他的目光,非但没有辩解,反而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弧度,她优雅地摊开双手,语气轻松随意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是啊,她说的没错。”她甚至微微侧头,对着小赫舍里氏的方向挑了挑眉,
“本宫就是要那个贱婢的命。至于份例嘛……”她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慵懒的恶意,
“也是我让内务府停的。看她不顺眼,克扣了又如何?本宫行事,还需要向她解释么?”
“皇上您看!您亲耳听到了!”小赫舍里氏猛地直起身子,指着柔则,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几乎要破音,
“皇后娘娘她亲口承认了!她承认了要杀臣妾的人,承认了克扣臣妾的份例。
如此跋扈专横,罔顾宫规,请皇上为臣妾做主啊!”
她字字句句,就差直接喊出“请皇上治皇后的罪”了。
康熙看着柔则那副“本宫就是做了,你能奈我何”的坦然模样,只觉得额角青筋都在隐隐跳动。
他无奈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叹出,看向小赫舍里氏的眼神充满了“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的责备。
“赫舍里氏,”康熙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皇后她为何要无缘无故跟你置气?她为何不克扣别人的份例,不杀别人的奴婢,偏偏就针对你?”
他向前踱了一步,目光锐利如刀,
“凡事,要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定是你言行有失,不知进退,惹恼了皇后,才招致今日之祸。
你不思己过,反而跑来朕面前哭闹告状,成何体统!”
“皇,皇上?”小赫舍里氏彻底懵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判词。
她看着康熙,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茫然和被背叛的痛楚——皇上,您听听您自己说的,这是人话吗?
“好了!”康熙见她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脸上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殆尽,彻底黑沉下来,帝王之威瞬间笼罩整个大殿,压得人喘不过气。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皇后赔罪认错!”
他的语气冰冷刺骨,目光扫过小赫舍里氏时,再无半分怜惜,只剩下厌烦——什么东西,也配惹他的柔则动怒?
小赫舍里氏被康熙那冰冷的目光和骇人的威势吓得魂飞魄散,最后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
她浑身剧颤,如同风中落叶,再不敢有半分犹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柔则座前,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皇后娘娘,臣妾,臣妾知错了!是臣妾愚钝,言行无状,冲撞了娘娘凤仪,求娘娘宽宏大量,饶恕臣妾这一回吧!”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柔则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匍匐颤抖的身影,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了撇浮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宽恕?”她嗤笑一声,声音清冷如碎玉,
“本宫心眼小,肚量也窄,最是玩不起‘宽宏大量’那一套。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本宫记下了。”
这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让小赫舍里氏如坠冰窟,面无人色。
康熙见柔则余怒未消,立刻沉声下令,彻底断掉赫舍里氏的所有念想:
“皇后既不愿宽恕,那便是你咎由自取!赫舍里氏御前失仪,冲撞中宫,着即禁足于宫三月,无朕旨意,不得擅出!
好好闭门思过,想想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梁九功,语气森然,不容置疑,
“至于那个挑唆主子、惹是生非的贱婢小风——”
康熙的目光扫过地上已然吓傻、连哭都忘了的小风,冰冷地吐出四个字:
“皇后既已下旨‘乱棍打死’,那便按皇后的懿旨办!
梁九功,即刻执行!朕要亲眼看着这不懂规矩的东西咽气!”
“嗻!”梁九功心头一凛,腰弯得更深,声音洪亮而干脆,
“奴才遵旨!这就办!”
他直起身,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老好人笑意,只剩下执行帝王命令的冷酷,朝着侍卫使了个凌厉的眼色。
侍卫立刻如狼似虎地将瘫软如泥、连尖叫都发不出的小风粗暴地向外拖去,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绝望的呜咽,迅速消失在殿外。
小赫舍里氏听着那远去的声音,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彻底瘫软在地,眼神空洞,仿佛一具失了魂的躯壳。
——
坤宁宫那场雷霆万钧的处置,如同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赫舍里氏被禁足储秀宫,贴身宫女小风被活活杖毙的惨状,成了宫人们私下里噤若寒蝉的恐怖谈资。明面上,再无人敢在皇后柔则面前撒野。
然而,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深宫的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甚至因这明晃晃的威慑而变得更加诡谲、更加隐秘。
毓庆宫
夜色深沉,书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将太子胤礽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如同蛰伏的鬼魅。
“事情都办妥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心腹太监何柱悄无声息地靠近,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在离胤礽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躬下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回太子爷的话,坤宁宫那边,咱们的人已经埋得更深了。赫舍里氏那边,也送了‘安’,让她安分待着,莫再生事。”
他顿了顿,抬眼飞快地觑了一下胤礽的背影,继续道,
“只是皇后娘娘那边,防范得如同铁桶一般,尤其是饮食汤药,经手之人皆是心腹,查验极严。”
胤礽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阴郁的脸庞。
那双狭长的凤目里,此刻翻涌着的不再是平日刻意维持的儒雅温润,而是一种混合着嫉妒、焦虑与狠戾的幽暗光芒,如同深渊。
“铁桶?”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讥讽,
“再严密的铁桶,也总有缝隙。人心就是最大的缝隙。”
他踱步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上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的紫檀木盒上。
那盒子做工精细,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