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钟声敲了九下时,赵受益正将龙卫阵亡名单摔在案上,朱砂印泥溅在 “程武” 二字周围,晕成一片刺目的红。李星群进门时,正撞见他用银簪挑起名单一角,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这就是你治理的大同府?” 赵受益的声音陡然拔高,银簪重重戳在纸上,“龙卫死了十二人,朕险些命丧于此,你倒好,还在忙着给黑户分田产!”
李星群垂手而立,指尖在袖中攥出红痕:“陛下息怒,张茂之事是臣失察 ——”
“失察?” 赵受益猛地起身,明黄常服的下摆扫过案几,砚台摔在地上裂成两半,“张茂私设关卡、豢养私兵,你说失察?若不是他拦着百姓,朕何至于困在天一楼?” 他步步紧逼,玄色靴尖几乎抵到李星群鞋面,“你在大同府经营多年,连个张茂都治不住,是能力不足,还是故意纵容?”
李星群喉结滚动:“臣确有疏忽,愿领责罚。”
“责罚?” 赵受益忽然冷笑,从卷宗里抽出一份奏折,“吏部刚递了折子,说你在大同府政绩卓着,要给你加官进爵。你觉得,朕该准吗?” 他将奏折扔在李星群脚边,“依朕看,你这知府之位都坐不稳!”
李星群弯腰捡起奏折,指尖触到 “加官” 二字时微微发颤:“臣不敢奢求封赏,只求陛下允臣彻查此案,给阵亡龙卫一个交代。”
“交代?” 赵受益转身坐回太师椅,指节叩击着扶手,“先说说张茂!他私禁百姓、妨碍救驾,你打算怎么处置?”
“已将其收押,待清点完家产,便按律问斩。” 李星群垂眸道,“其党羽五十七人也已缉拿,府中私藏的火油与兵器皆已封存。”
赵受益挑眉:“倒是干净利落。可你别忘了,张茂能在大同府横行,是谁给的底气?” 他忽然提高音量,“若不是你搞什么‘约法三章’,让他占了四分之一城,何至于闹出这等祸事?朕看你这知府,不如暂且降为通判,好好反省反省!”
李星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低下头:“臣…… 领旨。”
“别急着领旨。” 赵受益放缓了语气,指尖捻着胡须,“朕也不是不讲理之人。张茂虽与西凉无涉,但此次刺客能混进大同,你难辞其咎。传朕旨意:龙卫阵亡者,每户赏银百两,子孙世袭百户;重伤的陈旸、刘仲甫,升三级,赏良田千亩;赵新兰…… 让太医院派最好的医官过来。”
陆务观这时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陛下,李大人,这是从张茂床底搜出的账本,记载着他与城中商户的勾结,还有…… 给龙卫的贿赂记录。”
赵受益打开锦盒,账本上的墨迹尚未干透,其中一页写着 “程武拒收” 四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刀。他指尖在 “拒收” 二字上摩挲良久,忽然道:“把账本给刑部,该抄家的抄家,该问斩的问斩。”
李星群躬身告退,刚走出正堂,脚步便顿住了。他抬头望向赵受益所在的房间,窗纸上映出那道明黄的身影,正对着卷宗指指点点。晚风掀起他的衣袍,眼底那抹隐忍的恭顺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屑。他低声嗤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去,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坚定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暮色降临时,李星群来到医院。赵新兰正靠在床头喝药,见他进来,连忙放下药碗:“陛下没为难你吧?”
“没事。” 李星群在床边坐下,将刚买的蜜饯放在床头,“陈医官说你得忌口,先少吃点甜的。”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赵新兰忽然握住他的手:“我听见侍卫说了,陛下要降你的官。”
李星群反手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寒意:“只是说说而已。大同府离不得人,陛下心里清楚。”
这时李全匆匆跑来:“大人,府内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说是要找您。”
李星群起身时,赵新兰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心些。”
“放心。” 李星群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时,腰间的佩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光。街道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着巡逻士兵的剪影,只是这安稳的夜色里,谁也说不清藏着多少暗流。
李全带来的两人立在府衙回廊下,月光在青石板上织出银网。苏夫人的珍珠耳坠在风里轻晃,青衫男子始终背对着他,腰间双鱼符在月色中泛着古铜色的光。
“星群,别来无恙。” 苏夫人转过身时,鬓角的碎发已染上秋霜,“当年若非你那句‘东海有仙岛,可避中原乱’,我等怕是还在中原浑浑噩噩当杀手组织。”
李星群握着佩剑的手紧了紧:“苏夫人能在倭国立足,是你们自己的本事。” 他目光扫过那青衫男子,“这位是?”
苏夫人刚要开口,却被青衫男子抬手制止。他缓缓转身,青铜面具上的饕餮纹在月光下张着巨口:“相逢何必曾相识,先谈正事吧。”
李星群虽有疑惑,还是侧身让路:“府内说话。”
书房的油灯刚点亮,苏夫人就开门见山:“星群,新大唐已在倭国站稳脚跟,缺的正是你这样的栋梁。你掌握的那些造火车、炼钢铁的法子,能让我大唐十年内赶超中原。”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倭国的矿脉与港口,“陛下说了,只要你肯来,便是一字并肩王,生杀予夺皆由你定,绝不会有半分猜忌。”
青衫男子的指尖在灯芯上轻轻一点,火苗陡然窜起三寸高,映得面具上的纹路愈发狰狞:“老夫可以助你三个月内突破绝顶境,道境虽难,五十年内未必没有希望。”
李星群看着地图上的 “新大唐” 三个字,忽然笑了:“苏夫人还记得吗?当年我劝你们东渡,是说那里远离战火,能让百姓安稳度日,不是让你们再建一个王朝。”
苏夫人的笑容淡了些:“可乱世之中,没有王权庇护,百姓如何安稳?”
“那就推翻所有王权。” 李星群将茶杯推到两人面前,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你们给的,不过是换个主子当奴隶。”
青衫男子的面具转向他,眼洞深处的光忽明忽暗:“本座给的条件,大启给不了。”
“大启给不给,我不在乎。” 李星群的指尖在桌面上划出一道直线,“如果没有那场南柯一梦,我或许会答应你。梦里的世界没有王爵,没有奴隶,人人生而平等。” 他抬眼望向青衫男子,“前辈效忠的,究竟是李唐的功业,还是某个姓李的后裔?若只是为了报恩,何苦把自己捆在一棵树上?”
油灯的光晕在面具上浮动,青衫男子沉默良久才开口:“你梦里的话,老夫听过。”
“所以您该懂。” 李星群的声音轻却坚定,“一字并肩王在我眼里,不如大同府的一亩三分地。我不想做谁的臣子,只想娶新兰,平外患,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青衫男子忽然笑了,笑声在书房里撞出回音:“好个‘不如一亩三分地’!老夫当年也想过,扫清四夷便归田,可 ——”
“可大唐还是亡了。” 李星群接过话头,“百姓常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江山轮流坐,王旗换得比谁都快。前辈,您活了这么久,难道还没看透?”
面具后的呼吸顿了顿。苏夫人想插话,却被青衫男子抬手止住。“你这梦,确实有意思。” 他站起身,双鱼符在腰间轻响,“老夫给你的承诺,永远作数。哪天大启容不下你,新大唐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李星群摇头:“多谢前辈好意。”
青衫男子走到门口时,李星群忽然开口:“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人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他,青铜面具在月光下闪了闪:“老夫袁天罡。记住这个名字,或许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门轴转动的轻响里,苏夫人深深看了李星群一眼:“保重。”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李星群才发现掌心全是汗。他望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赵新兰床头的那碗参汤,转身抓起披风就往医院赶。夜风掀起他的衣袍,廊下的灯笼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像极了那场未完的南柯梦。
巷口的灯笼忽明忽暗,苏夫人望着李星群远去的背影,珍珠耳坠在风里颤得厉害。“大帅,我们真的要动手?” 她的指尖掐进掌心,“他虽拒了邀约,可当年若不是他……”
袁天罡的青铜面具映着月色,双鱼符在腰间发出轻响:“若他贪慕权位,或痴恋公主,本座总有法子拉拢。” 他转身走向阴影,披风扫过墙角的青苔,“可他要平外患 —— 我们,就是他要平的外患。” 面具下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掌握的那些知识,若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毁掉。”
李星群刚转过街角,就听见一阵细碎的哭声。穿粗布短打的孩童蹲在石阶上,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饼,肩膀一抽一抽的。“怎么了?” 他放缓脚步,伸手想去扶,袖口却被一股蛮力拽住。
“小心!”
芸香的身影像鬼魅般从屋檐跃下,玄色劲装划破夜空。她手腕翻转,短刃精准地钉在孩童方才蹲坐的位置,石屑飞溅中,孩童突然咧开嘴笑,露出两排尖利的乳牙 —— 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牙齿。
李星群只觉后腰一麻,踉跄着后退三步,才看清孩童手里的饼早已变成淬毒的短针。“你是……”
“彼岸花的娃娃杀手。” 芸香的短刃在指间转了个圈,刃光映出她眼底的冷意,“专门用孩童样貌麻痹目标。”
孩童拍了拍手,巷子里突然响起七八声同样的嬉笑。阴影里钻出一个个高矮不一的 “孩子”,最小的看起来不过五岁,最大的也才十岁模样,可他们的眼睛都泛着非人的青黑。“嘻嘻,影子里藏着只小耗子呢。” 领头的孩童舔了舔嘴唇,指甲突然暴涨三寸,“可惜啊,一只耗子护不住肥羊。”
李星群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虽知张亦凝安排了护卫,却没想到芸香竟是绝顶境。“大哥说过,非生死关头,影子护卫不得现身。”
“现在就是生死关头。” 芸香的短刃与孩童的指甲碰撞,发出金铁交鸣,“这些不是人,是用秘法催熟的毒童,沾着就死。” 她猛地踹飞一个扑来的孩童,那 “孩子” 落地时竟像布袋般扭曲,“你快走!用你的轻功——哟哟鹿鸣,往医院方向跑,那里有杨家军!”
李星群咬了咬牙。这套轻功经过至少三位道境高手改造的,步法借鉴了《诗经》里的韵律,短时间内爆发力极强,专克直线追击。他足尖点地,身形突然横向飘出丈许,正是 “鹿鸣” 式里的闪避诀。
“想跑?” 毒童们突然齐齐吸气,喉咙里发出蛇信般的嘶响。李星群刚跃过墙头,就觉脸颊一凉,一道血线顺着下颌滑落 —— 不知何时,巷尾的老槐树后竟藏着狙击手,淬毒的弩箭擦着他的耳朵钉进砖缝,箭羽还在嗡嗡震颤。
“卑鄙!” 芸香的短刃舞成圆盾,将袭来的毒针尽数挡下,“这些杂碎还有远程支援!” 她瞥见李星群肩头又添新伤,厉声喝道,“别回头!用‘呦呦’式加速!”
李星群依言提气,足尖在房檐瓦片上轻点,身形忽左忽右,像受惊的鹿群在林间穿梭。“哟哟鹿鸣” 的妙处正在于此,看似杂乱无章的步法,实则暗合八卦方位,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可毒童们的速度远超常人,最瘦小的那个竟能贴着墙壁滑行,指甲在砖上划出五道深痕。
“嗤 ——”
李星群的小腿突然传来剧痛,他低头看见半截毒针嵌在肉里,伤口周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该死!” 他咬着牙撕下衣角缠紧伤口,借着屋顶的斜坡加速俯冲,风声在耳边呼啸,远处医院的灯光越来越近。
“李大人!”
陆务观带着捕快赶来时,正撞见李星群从两丈高的屋顶跃下,重重摔在杨家军的盾阵前。杨延昭的长枪刚挑飞一个追来的毒童,那 “孩子” 落地后竟化作一滩黑血,腥臭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快!护着大人去医院!” 杨延昭的枪尖滴着毒液,“陆大人,这些怪物交给我们!”
李星群被两名杨家军架起时,意识已有些模糊。他最后看见的,是芸香的身影被七八个毒童围住,短刃仍在拼命挥舞,像黑夜中一盏不肯熄灭的孤灯。伤口的麻痹感渐渐蔓延到心口,他喃喃道:“新兰……”
医院的灯光终于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