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似锦大上海，三分在华区，七分归租界。
不过，哪怕是号称遍地黄金，大上海源源不断的外来流民，依旧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饭之义，救命之恩，让江湖帮派吸纳弟子的成本不断降低。
也让那些有钱的权贵，拥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才。
金钱的威力，在这里渐渐超出了它本身代表的价值。
这一点，或许在所有移民城市都会体现得淋漓尽致。
慢慢的，在有钱人的眼中，穷人的命确实是可以用龙洋买来的。
这既造就了十里洋场十里繁花，也造就了亡命之徒层出不穷。
在华区通往公共租界的关卡前面，两排装满了货物的卡车，正耐心的等待着卡口两边的检查。
至于轿车，在这个时代基本都只有顶层权贵才可能拥有，自然无需排队。
陈阿四坐在卡车的副驾驶位上，看着排得老长的车队，内心愈发有些忐忑起来。
他所乘坐的卡车，处于这队伍的中央，只需等待二十几分钟，大概就可以通关过卡……
可是，那是正常的状况下。
而他额头上的汗水，却已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红帮在前些日子的租界反击战中，几乎没有参与其中，按理来说，本应该过的很滋润。
可陈阿四怎么都没有想到，今天十六铺码头出事的时候，自己的一队兄弟也跟着陷了进去……
虽然这些人只是去接货，跟那些刺杀国府高官的杀手们没有任何关系。
可谁能想到，关键时刻，沪军不仅强势出场，甚至将十六铺码头现场周围几条街的人都给带走了……
如此一来，那些兄弟在码头接‘糖膏’的事情必然会败露。
烟土（糖膏）生意在上海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若是真的不巧，撞在了人家沪军都督的枪口上，那也是要人命的。
更头疼的是，那几个兄弟的底子潮得很，如今被沪军带走，必然是扛不住严刑逼供，一旦他们将自己也供了出来，到时候那就真的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陈阿四的心里很清楚，应桂馨为了继续骗取北洋的经费，这段时间不断通过黑道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风声，同时也藏在法租界里，跟那些鬼佬情报掮客打成了一片……
他可是跟随应桂馨去过北京，甚至面见过北洋政府的赵总理的。
哪怕应桂馨并没有那个本事刺杀渔父，可在今天这种形势刺激之下，只要自己落网，根本都无需人家栽赃，脑袋上天然就多了一口巨大无比的黑锅……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他应桂馨每个月从北洋拿了那么多的龙洋，凭什么自己要替他扛这么大的风险？
烟馆的生意再赚钱，也没有自己的命更重要……
所以，当陈阿四在得到兄弟被沪军带走的消息后，都没给应桂馨打电话，第一时间便收拾铺盖卷跑路，带上了所有的糖膏和细软，准备直接返回法租界……
“都下车，依例检查！”
前面又过了几辆车，终于轮到了陈阿四，然而当他依照惯例，悄然塞给老九一叠银元的时候，却看到这个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家伙，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
“四哥，今天上面来长官在岗亭里监督临检，恐怕咱们得开厢检查……”
老九说话的时候，将压在报货单下面的那叠红纸包裹着的银元向回一推，不曾想却完全推不动……
“老九，抬个手，明晚去法租界喝酒，我与应会长不会亏待你的……”
陈阿四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将包里的几叠银元统统掏了出来，一股脑的压在报货单下面，硬塞了过去……
“我去试试，你不要着急！”
老九闻言，翻白了一眼，但想想还是没有拒绝，将几叠银元包在了货单里面，转身向哨卡里走去……
“呼……”
陈阿四微微松了一口气，将另一手上拿着的手枪又放了下去，等待着老九出来，然而等了一分钟，这才看见老九缓缓走了过来……
“册你娘，没事叫大哥，出事艹大哥！”
老九的身后，多了两个人，而也正是因为这两个人，让陈阿四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其中一人身形壮硕，头发斑白，看起来大概五六十岁。
可旁边的那个年轻人，陈阿四却认得他，知道他是青帮最当红的新晋坐馆，十六铺杜月笙！
“应老板，老子恐怕要对不住了！”
见到杜月笙，陈阿四的心里便再没了侥幸。
不是因为糖膏，而是因为他所在的红帮，包括他自己其实都是青帮的门生弟子，自己等人平日里之所以混的风生水起，完全是一直扯着青帮的虎皮。
这虎皮平日里对普通人自然是好用的很，可若是遇见了真虎，那便只能俯首称臣。
陈阿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面色平静的下了卡车，对着微笑而来的杜月笙和马走日深深的鞠了一躬……
“杜老板，小人红帮陈阿四，青帮九底在堂草鞋（四三二），给您老请安了！”
“原来是在帮的兄弟，那便不必如此拘束！”
杜月笙将陈阿四双手比出了切口，脸上的笑意更盛，对着身后的老九挥了挥手，任他拿出刚刚收下的几叠龙洋，塞回了卡车的副驾驶上……
“杜老板，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阿四脸色一白，双腿微微有些发颤。
他跟着应桂馨这几年，勉强也算开过眼界，手上也有七八条人命，骨子里养出了一股凶悍之气。
更为关键的是，在上海，越是要命的时候，便越要强撑着骨头，不能主动跪倒，一旦在这种大人物的面前丢了格调，那才是真的会死得不能再死了……
“侬覅急，阿拉寻侬是有桩生意要照顾侬！”
杜月笙哈哈一笑，对陈阿四这副格调表示满意，毫不设防的走到他的身边，柔声细语的与他说起了话来……
“吾听人讲侬咯老板是应桂馨，侬帮吾拿伊钓到华区来，搿部卡车搭浪向个糖膏就统统归侬……”
“杜老板……应桂馨是十底，也曾做过堂口的白纸扇，我若出卖他恐怕难逃家法……”
陈阿四略微沉吟了一下，觉得自己若是一言而降，恐怕以后的名声就会臭掉，于是硬着头皮做了做姿态，而杜月笙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想法，顺着他的意思又拉扯了一句……
“应桂馨勾结叛党，刺杀国府高层，既犯了国法，又违背了青帮的家规，大义之重，高于私情，我与阿四兄弟一见如故，实不忍见兄弟一错再错，若能迷途知返，以后可来我堂下任主事……”
陈阿四见杜月笙如此给自己面子，顿时知道今天自己这条狗命算是保住了，不过若想以后还能在上海混下去，显然还得继续加码……
“阿四飘零半生，只恨未遇明主，杜老板若是不弃，阿四愿拜为义父！”
陈阿四单膝跪地，模仿茶楼中的评书先生所讲的那段《董卓霸京师》，其中吕布向董卓投诚时说的台词，对着杜月笙直接纳头便拜……
“阿四兄弟……快快请起……”
杜月笙看着一脸胡茬的陈阿四，面皮微微的抽了抽，心里不免感慨自己这人还是太要脸了，可手上到底还是微微用力，将其搀扶了起来……
“我师傅武门杨圣，于前几日在上海开设洪门山堂——炎黄会，正招揽青帮各路贤能良才，阿四兄弟若能借此良机建功，未来何愁不能在这大上海一展才华……”
“义父之言，对阿四简直如久旱之地忽逢甘霖，恨不能早遇见义父……”
陈阿四混黑道十几年，脸皮厚得子弹都打不透，见杜月笙又暗示了好处，心知这场铺垫已经到位……
“那应桂馨从北洋回来之后，平日甚是怕死，若想把他钓出法租界，除了要用烟馆的事情之外，最好能先剪其羽翼，再通过此次‘渔父’遇刺之事，在租界里放出假情报，如此双管齐下，再安排好青帮高手出动，自然能抓住那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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