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尽闻茫茫水声相击,其音如铿訇钟磬,隆隆贯入耳鼓当中,使人心摇魂荡,一阵恍惚——
自章寿一踏入山简所居的这座云初岛后,便忽有滚滚烟雾冥蒙,不知是从何处生起,叫天色大暗,红日无光。
一切都似是朦胧不清,章寿纵运起神目,也只能看清眼前三尺的地界。
而三尺之外,便远非他目力所能及了,连那羽衣童儿的身影都是被笼在一片混沌当中,再望不见。
不过章寿也并非是第一次来这云初岛,他只是安静立身原地,也不动作。
等不多时,只是几息功夫,羽衣童子声音便在前处响起:
“章师兄,且随我来,大老爷今番又造出了一个新阵,此阵可绝不好相与,连威灵道君被邀来试阵时候,都是拔了那柄神剑,章师兄需得跟紧指引,万万不能走差了一步!”
章寿听得此言也不意外,只是出声示意自己知晓。
他脚下的这云初岛,可谓是宵明大泽有名的一处禁地,山简本就是阵道大宗师,又喜好研习新法,同九真教的三位治世道君都常有书信往来。
以往章寿来此道场拜见时候,也是需靠童子指引,才能入内,其余玉宸修士或许会对此感得肉跳心惊,但这于他而言,已是见怪不怪的事。
不过今日这四下的茫茫水声,倒莫名叫章寿心生一股异样感触……
在某种冥冥逼迫下,他几乎要将自家的元神法相放出,以抵御那股似是无孔不入、直入脑海的水声。
章寿笼在袖中的手暗掐了个定神诀,问道:
“不知师尊新造的阵又是何名”
“尚无名字,据老爷说此阵还缺了些火候。”
羽衣童子在声音响起的同时,也是将他手中那杆小旗施法祭起,空中恰时传出一声清唳,只见一团明光夭矫升起,盈盈照透方圆里许。
“章师兄,请。”
童子指了指面前一艘飞舟,示意章寿先请。
随舟船眨眼升空而起,虽还是未能望穿层层烟云。
但沿途所见的朱甍碧瓦,画槛雕栏,以至是出云高树、绿池朱荷种种,都还是章寿见惯了的熟悉之景。
但仅半炷香功夫,在四下的水声激响声中,章寿眼前忽就恍惚了刹时。
他猛看见峰摧城陷,血海尸山,遍地里都是鬼哭神嚎,震耳欲聋。
有黑风火雨自西方而起,一路卷席过来,将海陆毁坏无余,使众生皆化为枯尸焦炭,叫天地再无生机!
以章寿的见识,自然知晓这不过是幻象罢,不会举止失措。
他只是神识内守,一志不散,护住灵台的清明。
而见这黑风火雨难以奈何章寿,那幻象场景又是一转,倏尔又变作是山河震动,日月错度。
有星宿如乱雨般砸将过来,轰碎天幕,章寿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那坠下的大星将自家躯壳砸成血泥,连元灵都未能够走脱。
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感分明真实不虚,连痛觉亦是一一还原,可章寿脸上还是并无什么动容之色,仍是袖中法诀不散。
但随耳畔水声骤急,那幻象也是变得也愈快,愈发叫人难以抵抗。
时而是百日齐出,可畏可怖,时而是金宫圣境,叫人如若飞升仙阙。
时而闻得鼓乐齐喧,九州众真齐齐来朝,时而又见黄道天开、紫宸日丽,好似自己是寿同天地,已不可计量……
不过最后时刻,章寿在看得眼前障云轰隆一分,一道金色雷光当头落来时候。
他终是下意识眼皮一眨,心境乱了一瞬。
一座庞然法相自他身后冲天而起,搅动起百数里风云,势力无比,直往那道雷光迎去!
而在半途时候,章寿又猛将法相按在当空,脸上微现出一丝黯然之色。
他轻叹了气,只任凭那道煊赫无加的雷光毫无阻碍的落来头顶,随后也并无什么惨烈之相现出,只是如清风拂面般,雷光倏尔就消失无踪。
近乎在那雷光消去同时,章寿耳畔的隆隆水声也是恰时一止。
“……”
他静坐半晌,才默然起身。
此刻飞舟已然落在一片大湖之中,连那个为他引路的童儿不知何时亦消失无踪。
章寿走出飞舟后,只是看得一派浮岚高卷,晴光大好,
方才那遮天烟云都悉数不见,天地之间一派通透明亮,清风徐来,使人心怀一畅。
到得此间,章寿也算是轻车熟路了。
他心底苦笑一声,在出了大湖,又绕过连绵数十里的高大乔松后,终在林间见得一片殿阁参差,台榭整丽。
一个星冠鹤氅,须发如银的老道正端坐在主殿蒲团上,有一群做文士打扮的侍者恭敬侍奉在侧,气氛肃穆庄重,竟像是学宫书院一般。
“弟子拜见老师。”
章寿在朝老道模样的山简行礼时,目光也望见了他身旁那张半摊开的阵图。
阵图里看似别无他物,只见一片水光滔滔。
但细观下来,那本是用墨笔勾勒而成的水纹又似忽漾动起来,有水声清晰传出。
“此乃我近日所布的新阵,虽还未有暇给它想个名号,但它的功用,想必你方才已是见识了。”山简注意到章寿视线,开口道。
“好一类炼心修真的玄阵,依弟子一点愚见,此阵只怕不仅有修炼心关之能,更有杀敌制胜之用。”
章寿思索片刻,言道。
“方才试你时候,我只将此阵限在了元神层次,而你还是败在最后关头,心关有缺,你欲求为何”
山简淡淡道:
“连这关都闯不过,你还想向我求取那半枚仙伯玉实便不怕死在那幻障当中,五脏成灰,骨肉成泥”
被点破了心思的章寿愕然抬首,他眼中有一丝不可置信,似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将头一低,无奈苦笑道:
“老师果真明鉴万里,是,我的确是如此作想。”
山简摇头:
“近年来你神思不定,便连在听讲时候,亦是如此,我怎会看不出来
而你一直迟疑不开口,可是觉得那我手中的那仙伯玉实太过珍贵,而你仅是一个记名弟子,又非得我亲传,冒然讨要,只恐自取其辱”
这话说得极是直白,丝毫不遮遮掩掩。
饶章寿已在脑中组织了一番措辞,但面对如此言语,还是微微怔住。
而就在此时,山简忽扬手掷出一物。
章寿下意识接过,定睛一望,见被自己握住的,恰是那半枚自己已梦寐以求许久的仙伯玉实。
这丹宝看去是一方圆润瓜果的模样,通体绿莹透亮,入手细腻如凝脂,还有点点烟霞奇光缭绕其上,尽显造化之奇。
不过因只是半枚的缘故,这仙伯玉实也只是竖着的一半,断口处齐整,似被某类利器从中剖开了一般。
在拿住仙伯玉实的刹时,一股难以言语的馨香也是弥于殿中,使人脑中一阵清明舒畅,连神思运转,都是暗暗快了几分。
“老师,这又是为何”
章寿眼下也并不收起,而是疑惑问道。
仙伯玉实——
在前古时代,身为丹元部玺首的句陀法师曾是创出了五类可以变化生死、深达造化的丹宝。
如付老曾服用过的洞清王宝灵奥丹,也如章寿手中的这半枚仙伯玉实。
而前者可助器灵打破先天之限。
至于后者的功用,便是能够助长修道者的天资,使其智慧通透、禀赋超绝!
似这等玄妙神丹,说是可以助人成道,亦丝毫不为过!
而在服食了仙伯玉实后,修道人虽需经历一番幻障煎熬,若渡不过便一切灰灰,且仙伯玉实只合用于小辈,对大修士无用。
但这世间的修道人对此亦是趋之若鹜,这类神丹也从来都是有价无市!
不过章寿知晓,在山简手中,便恰是有半枚仙伯玉实。
如今……
“我非悭吝之人,只是半枚于我毫无用处的丹药,你未免也太轻视我了。”
山简淡淡道:
“而所谓物尽其宜,在派中六位真传里,嵇法闿丹成一品、法相至等,他根性已是被洗练到极致,此丹于他用处极微。
至于陈珩,我看他成就至等法相,应也有七成之望。
其余几个,都跟你天资相差不大,既如此,给你又何妨”
章寿听完这话仍是心境难平,只觉恍在梦中。
不过在他正欲拜谢时候,山简又重复道:“你欲求为何”
章寿闻言稍迟疑了片刻,未曾说出口。
便是这一瞬的功夫,山简已是勃然变色,抬指斥道:
“痴儿!你如此模样,也想要长生吗”
……
……
在玉宸三位治世祖师之中,通烜深稳,威灵简默,山简庄肃。
人皆以为在这三位当中,威灵当是性情最火爆的那位,毕竟这位是功成十境的大剑修,而世上的剑修脾气,大多也都是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
不过对于如章寿这等深知内情的弟子而言。
三位治世祖师中,性情最烈的非是威灵,实乃山简!
这位着实是雷霆秉赋,不动则已,动则便是毫不顾忌,足以叫宙合都为之色变!
因当年旧怨,这位屡屡是打入长文天中,同那几位人道至人进行死斗,若非长文天中还有一尊大至人在驻世,只怕长文天都要被山简不惜代价的请人攻打下来,天宇中的势力,届时都将遭来一番血洗。
如今见得山简发怒,章寿也是忙做出恭谨状,此时山简问道:
“你求仙伯玉实,是为了作甚”
“为修道长生。”
“胡扯!”
山简冷喝:
“此物已在你的手中了,还不肯同我说实话吗”
章寿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如实道:
“我听闻嵇法闿正在征伐昱气天,我担忧这位将在斗败了玄酆洞穆长治后,携大胜之势归来,届时我辈真传之中再无人能阻他,他也将彻底入主希夷山。
元神境界,我注定是难同嵇法闿相斗了……弟子欲借仙伯玉实之力在返虚时候占上先手,同这再斗一场!”
“不愿屈居人下,这倒是实话。”
山简脸色和缓了些,但还是摇头:“但还是言有未尽。”
“……”
这回章寿心中难得有一丝挣扎,最后还是以手推地,默然行了一礼:“还因陈珩。”
“陈珩”
“陈珩丹成一品,又是通烜师伯的亲传,我担忧这位在丹元大会取得高位,且又在将来修成了至等法相后,通烜师伯将推他上位。”
“总算是说实话了。”
山简说完这句便再不理会。
而在半晌无声后,章寿刚抬起头来,忽见山简猛抓起那阵图掷来,他也不敢躲,只是任凭其砸在肩上。
“痴儿,蠢物!不成道子,你就不能长生了”
山简顿生怒气:
“你对如今地位不安,只觉要得上更多权势,才能放心何其谬也!
你当不成道子,难道我当年就是道子而你的情形,比当年的我又何止好上百倍。
山简面无表情:
“你一直疑惑我为何要与长文天不死不休,今日便告知你,我早年根脚并非仙道修士,而是长文天的人道中人。
在一次学社讲道中,几家人嫉恨我在上面出了风头,暗使手段废了我的文胆,污了我的性光,使我被逐出学宫,后在机缘巧合下,我才来到了胥都。”
“老师”
章寿此刻着实是有些吃惊,此事他先前可从未听过。
“而我当年入得也不是下院,只是被一位长老收为侍从,因辛苦斩妖甲子,在那位长老极力争取下,派中才破例授下一部五典的简本。
但因年岁超出,我也无资格上齐云山走一趟,只是又被那长老引荐给一位玉宸弟子,做了他府中门客。”
此时山简也不理会章寿,只负手在后,自顾自道:
“自侍从到门客,自门客到管事,然后再外放到地陆,开始为派中做事。
后因同无想天争斗有功,险死还生,我才总算是入了玉宸,有了个正经身份。
我是道子不,我连真传都不是。
章寿,可当年的那些道子、真传又在何处
成道之后,我亲手打上长文天,将当年暗害我的那几家杀个干净,而那些曾在云坛上以笑言戏我,视我如断脊之犬的人道俊彦,如今又在何处”
“……”
章寿这时已是说不出话来。
他在山简门下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得这位恩师对自己动怒,然后吐露出心腹言语来,忽就有些茫然失措。
“夫水不竞一时之速,唯以川流不息为志也,而竞在万古之流!”
此时山简起身走下蒲团,伸手按住章寿肩头,喝道:
“你是真传,是我的弟子,当不成道子,争不过那两位又如何
若因一时之挫而颓了心志,我早该死在了长文天,哪有今日”
章寿默然原地,久久无言,最后只觉一股战栗感莫名发出,叫他头皮发麻,旋即终是释然。
“老师,是我想得差了……”
他叹了口气,坦然道。
“你修行虚空大罗法太过急切,非仅未能彻悟那‘体大无边,相好众备’之理,反而还被此理所误,乱了心性,我一直不曾点破,也是要借此铲你的那团燥火。”
山简此时淡淡道:
“你且一看,如今你的虚空大罗法,是否境界又有所突破”
章寿忙一番内视,脸上便有些欣然。
他只是将肩一抖,便有数重迷蒙晕光如若天罗倒覆,罩住己身,叫章寿身形似实若虚,朦朦胧胧。
其分明是立身殿中,却又莫名给人一股已是飘然遁去此世的怪异错觉,真幻难分,难觅其形。
至此时候,章寿终是心悦诚服,彻底放下,他伏首拜道:
“体大无边,相好众备,能现能隐,自然化出……还要多谢老师教我真谛,解我烦忧!”
“以你如今心性,还尚差了一线,那枚仙伯玉实待过个几年,你再服食也不迟。”山简平静道。
此时章寿只觉烦心尽去,只是颔首。
他顺着山简视线看向北洲方向,也是一笑道:
“既眼下是争不过了那两位,那便后来再论罢!只是以老师看来,这道子之位,究竟是将落于谁身上”
“前番嵇法闿传书过来,他要尽取羽、启、景三州,欲以此功绩,换得一个同派中三位道君当面请教的机会。”
“尽取三州,那他岂非要同龙象敖岳对上这位的手段可绝不输于玄酆洞道子穆长治。”章寿一讶。
“一个要尽取三州,力败两雄,一个则欲丹元夺魁,天下扬名。
君尧、嵇法闿、陈珩……都言是魔长玄消,可看我玉宸,倒似是英豪辈出。”
山简视线望穿重重山水,落到陈珩之身,沉吟片刻,摇头道:
“动静有则,随应起落。
如此大争之世,便看后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