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暮春天气,从云下望去,此处是看不尽的山明水秀、柳绿桃香,风光着实不差。
而当陈珩将身落至一处山头上时,他目光顺着绕山而行的潺潺河水望去,不过数十里外便是一座颇大城邑,商铺如云,檐舍鳞次栉比,有如犬牙差互。
也不知今日是这片地陆的何等节庆,条条街巷都近乎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还有阵阵吆喝叫声窸窣传来,此起彼伏,粗略一扫,此城也着实是人烟稠密。
似如此世俗的烟火人气,在过去的那二十四年里,陈珩也着实未见过几回。
他一时倒也不急着离去,只静静立在山头处,眸光掠过一缕思量之色。
自当日与付老作别后,陈珩也并未在那片小界空过多停留。
因与洪鲸天相隔不远缘故,他先是顺带又回了一趟摩兀陆洲,将那曾为他引路、出谋划策的葛季带离了摩兀陆洲,然后发了道灵讯,叫韦源中遣人将其送去胥都天。
葛季虽是禺苍妖国的公侯弟子,不过因身世缘故,他在妖国其实过得并不甚如意。
而在助陈珩擒了那位于孝瑜和知悉陈珩真正身份后,葛季更是彻底断了留在妖国的念想,自然愿意再度签下精元血契,去胥都天修行,自此投入陈珩府中。
至于在做完此事后,因当年在玉宸功德殿的那株正部玉树前,陈珩可足是选定了数十桩宗内的任务符令。
去羲平地平叛仅是其中之一。
还更有诸如斩妖杀鬼、荡魔伏寇种种。
故而这二十四年的游历诸天期间,他也是一面在完成宗内的任务符令,好多积攒些道功在身。
另一面则是趁此机会感悟玄妙,以期能尽快打破面前的那层修道之障,练出一片内景来。
似这些年的风霜消磨、寒暑交替已是不必多言。
陈珩见识了雪山之冻、冰霜肃杀,也目睹了飙风荡海、巨浪若山。
他曾履足幽沉之原,同那些诡异难言的神怪混种打过交道,杀得一片血雨滂沱。
也曾去往因浩劫所致的凶野之所,那里虽有生灵勉强在落脚繁衍,但尚未开化之故,多以绳结记事,以刀耕火种为生,更莫提是修行什么道法神通,开得长生天门了……
而今番陈珩之所以连穿了数座界门,不辞辛苦来到妙宝地。
究其原因,他除了是为诛杀一个玉宸道脉的叛逆外,也是欲顺带完成多年之前的一桩嘱托。
流火宏化洞天,奇灵子——
当年陈珩还尚在长赢下院修行时候,他因在白石峰独力邀斗众世族而一举成名,顺利将自家声名送去了宵明大泽。
凭此大胆行径,那时的陈珩不仅被玉宸本宗特意赐下紫弥宝衣、沉山印两件符器,惹得不少世族中人暗羡不已,心下嫉恨。
后来随事件逐渐发酵,在姜道怜刻意扬名下,他还更有了“四院之冠冕”的称呼,与谢素、司马权通几个下院老人齐名,能够破例进入那座流火宏化洞天修行,寻觅造化。
而在流火宏化洞天,陈珩便是在一座地宫内,见得了奇灵子在生前留下的造化和他的遗笔……
“黄龙胆、《奇灵子亲传直指》——
再一回想,这位火霞老祖的九弟子在生死前倒也是坦然,将诸宝陈列于前,悉数留待后人,只求骸骨能够回到妙宝地的黄乌山安葬,而当初的黄龙胆于我而言,着实贵重无比。”
陈珩迎着呼啸山风,思绪忽转至了过去之事,也是不由摇头感慨。
虽后来他在那场龙宫选婿得了紫府头名,被通烜托于敖殃之手,为自己送来了五类品质至上乘的先天五行之精,自此在金丹一境的填炉充鼎上不缺外物。
因而他在流火宏化洞天中所得的黄龙胆,也是未能派上什么用处。
但对于那时初进洞天的陈珩而言,不过一次偶然的洞天历练,便能得手黄龙胆这般贵重的宝贝
饶是以陈珩性情,也不由得大喜,对奇灵子的恩情一直暗记在心。
“既是承了前人遗泽,也当有所回报了,先前一直无暇分身,今番既在恰逢其会下来到了妙宝地,那便去黄乌山走一趟罢,随后再除去那个道脉叛逆。”
陈珩此时心下也是念头一定。
而他在打定了主意后,自不会拖延,当下便再次将剑光一催。
这时远远处的城阙内,有人抬头偶见一道赤虹经天而过,如火龙夭矫游空,炽光洪烈。
不过那人还未来得及讶异出声,只是一抹眼的功夫,那道虹芒又须臾不见。
天中只有一派碧云悠悠,时东时西,云下依旧是长河潺潺绕山而行,洗尽万千浊尘。
千年前如是,今后似也依旧如此……
……
五日后。
妙宝地,黄乌山。
一道剑虹须臾飞来,稳稳停在云上。
而随犀利剑光渐次一消,陈珩也是从中缓缓迈步走出,俯瞰起了脚下的山水风光。
山极高峻,林木荣森,一座座宫观楼阁沿着山势一路向上,在日光下闪烁金芒,耀眼生辉,倒也有几分可观之处。
而透过林间久久不散的氤氲薄雾,还能见得一缕缕明黄地气正升腾而起,高有数丈,在半空中似嬉戏般旋转一阵,随后又重回地底。
不多时候又升起,尔后再落下,周而复始,并不停歇。
“两条壬级灵脉,看来黄乌周氏虽较先前没落不少,但到底还有些旧时底蕴在身,不然也难保得这份基业在。”
陈珩若有所思。
这一路行来,他也是将黄乌山的底细细细打探清楚,知晓了此山的过往种种。
奇灵子原名周彭,出身于妙宝地的黄乌周氏,这是奇灵子在遗笔内亲笔留下的讯息。
而据陈珩打探,自奇灵子被火霞老祖带去胥都天修行后,未过三百年功夫,黄乌周氏便突生了一场内乱。
家主被几个家老联合外姓供奉下毒暗害,而那几个家老和外姓供奉还未坐稳位置,就又被家主的旧部率众逐出。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的斗了几百年,谁都难奈何谁。
后随一方名为阴尸教的魔宗突兀崛起,这争斗才总算是落幕。
因连黄乌山都被阴尸教占去了,成了这方魔宗的老巢,那所谓权位之争,自然也无从说起。
如今的黄乌周氏之所以能再据有黄乌山,乃是因数千年前阴尸教生了一场大变,周氏趁此良机整力一处,才险而险之重新夺回了祖业。
不过数千年光阴轮转,如今周氏的声势也大不如击溃阴尸教那时候了,三番五次在对外拓土时失利,族中弟子死伤不少。
如今只是勉强能保有黄乌山的祖业。
至于重振家声种种,在外人看来,大抵也只是个笑话……
“这方妙宝地的修行者虽对黄乌周氏的过往如数家珍,显然知之甚深,但提起奇灵子周彭时,这些人却皆是齐齐摇头,似从未听说过这位一般。”
陈珩暗道:
“是因光阴变迁,已有沧海桑田之变
还是奇灵子自去了胥都天修行后便未回过妙宝地,才有此情形”
便在他思索之际,云下忽有一阵嘈杂声音响起,愈来愈近。
陈珩视线看去,见两个妖修正带头在山脚叫阵,身后还跟着乌泱泱的水族精怪,蛟鲤龟蛇皆有,纷纷持刀拿枪,粗略一扫也有百数。
为首的两个妖修,一个是十四五岁的鹿角少女,唇红齿白,容貌清秀,手捧一柄寒光森森的铁剑,剑比人高。
一股锋锐之意从剑身上传出,光气腾举,似可轻松斩钢削铁,吹毛立断!
另一位则是粗壮如熊罴的三旬大汉,看模样也知这大汉应是熊妖出身了,躯长体壮,阔面长须,两臂一晃,足有万斤沉重的力道。
而大汉腰间则是以碧绿丝绦挂了一柄晶莹蒲扇,扇上隐有雷火二气游走,甚为不凡。
黄乌周氏似对这幕并不陌生了,不多时候,便由家主周震亲自领着一群周氏弟子下山应对,各类遁光飞起,同样阵仗不小。
双方还未说上几句,叫骂声音便一浪更高一浪,气氛焦灼。
未几息功夫,果然随一声轻喝,那鹿角少女当先便忍耐不住,将铁剑祭起在空,当先便朝一个跳得最欢的周氏族人斩去。
那周氏族人瞳孔一缩,但反应也分毫不慢,赶忙将一面日轮模样的小盾祭起,硬着头皮同她斗上。
这一幕倒也未在陈珩料想中,据他打探,近年周氏似也未同什么势力起过大冲突,只顾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谓谨小慎微。
他略一思索,起指掐诀,随意召来了几片云雾掩住身形,然后便朝山脚处飞去。
……
……
寒光森森,如一团霹雳般在半空中飞动腾挪,疾如电闪!
不过炷香的功夫,便有周氏的两个好手败在了那鹿角少女剑下,就连如今上阵的这个,也只是靠着一腔血勇在勉力支撑。
但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显然距离落败不过是早晚的事,难以将局势翻盘。
“家主,这群妖修已是在这个月第三次打上门来了,若再不拿出一桩应对之法,只怕周遭的大小势力将来都会把我黄乌周氏当成软柿子捏!”
在不远战况正激烈时候,一个穿着松纹云鹤袍的周氏家老忽凑到家主周震身旁,脸色很是难看:
“就如铁马宫,一群曾靠贩卖蛟马而起家的马奴,前日在同他们做生意时,这群泼贼居然胆敢坐地起价,恨不能把价要得比天还高,往日里何曾有过这事
都是因这群妖修上门寻衅,家主,长此以往,我周氏恐有破门之灾!”
见这位家老说得声色俱厉,周震脸上也无太多动容之色,只是苦笑一声:
“不知你有何良计”
那家老对周震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道:
“不知那株水公芝”
周震闻言只觉一股血都冲到了头顶,勉强闭目调息几合,才总算将怒气压了下去,他冷声道:
“我都说过几回了,尔等还是不肯信!
那水公芝我并未独吞,我又不是龙属妖修,那水公芝再是厉害,于我而言又有何用处,比得了屁股下的家主大位吗
如此局势下,我昧下这这玩意,是能拿去卖法钱,还是能拿去换灵脉”
这话说得粗浅直白,可那家老还是有几分不信,兀自嘟囔道:
“话虽如此,可什么高人转世轮回,特意过来讨债一说也太过离奇,莫说那老螭龙不信,就算是族中子弟也将信将疑,莫不——”
家老还欲再说,但见周震目光已是直欲杀人了,他干笑两声,忙止了话头。
“不过……终还是要拿出个章程来。”
未几息,那家老又忍耐不住,小声出声献策: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周震见这家老目光看向为首那两个妖修,暗暗在脖子比划两下。
周震心下大骇,也顾不得憋闷了,连连摇头:
“莫要寻死,老螭龙虽说手段比不得父祖,但这妙宝地近乎九成的水族精怪卖他个颜面,天下妖修若一拥而上,你我有几条性命够死
再且,你当人家真就没有防备吗”
周震视线在鹿角少女的铁剑和熊妖腰间那柄蒲扇停了停,苦涩道:
“除非是拿出族中压箱底的宝贝,否则绝难奈何他们。
而这两位下手也极有分寸,对出战的周氏族人只是伤而不杀,便连伤创也只是轻创。
老螭龙是个体面长者,我等万不可蹬鼻子上脸!”
“求饶是不好开口,打又打不过,如之奈何”那家老愤愤言道。
而周震还未来得及开口,不远处那鹿角少女猛惊呼一声,道:
“不好,剑中的凶魂失控了,你快快闪开!”
正与鹿角少女的斗法的那周氏族人闻言立时候一惊,险些乱了章法。
他下意识抬眼看去,见空中铁剑突然血光大放,发出有如狮虎发怒的咆哮声音,一股凶煞之意腾腾冲上云霄,叫人不由胆战心惊。
而鹿角少女还想掐诀将其制住,却不料铁剑折身一斩,空中便有一条雪白臂膀凄惨掉落。
若不是鹿角少女闪得及时,只怕连脑袋都是保不住。
“不好!凶魂怎在这时候失控了,师妹未给它食用清心香吗”
另外一个为首的熊妖此时也不复从容自若之色,他忙从腰间摸出蒲扇,发力一扇,打出几团雷火来。
但奈何铁剑的飞掠之速奇快无比,那雷火还远未到近前,就被它轻松躲过。
尔后它凭空一旋,就盯上了场中修为最弱的一个周氏童子,要取了他的性命,饱饮一番鲜血。
周震和熊妖皆是慌忙出手,奈何都阻拦不住。
咚!
就在童子手足无措时候,铁剑却像撞得什么坚凝无比之物般,猛被震飞出了数十丈外,势头大挫。
同时云上隐约现出一道人影,目光似正往这处看来。
铁剑发出一声尖啸,有煞气如雾四涌,芒光四射,竟是化一道血光,直望云中斩去!
陈珩瞥了那凶剑一眼,也并无其他动作,只是淡淡抬手一指。
轰隆一声巨响,如若城倒楼崩,漫天的浓郁云气眨眼崩散,被震得支离破碎!
一道刺目亮光叫场中所有人都是慌乱举袖掩面,心中大骇!
待得一切平息,那柄铁剑连同剑中凶魂早被炸个粉碎,连拼都拼不出残块来。
几息功夫后,在众目睽睽下,只是陈珩落了云头,降来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