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壑森森,遍地白骨——
在一片只剩灰蒙蒙死气,生机不存的蛮荒天宇里,一颗巨大狮首先是从如沸汪洋里探出,继而惊骇失声。
那隆隆声音回荡天地间,叫巨量海水翻卷,倒拍向了四下。
出声的正是一尊九头大狮,身躯庞然无比,似一堵神岳当空,直与天齐!
当他耸立海面时候,整片汪洋都似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大响,骤然阴风晦昼,目不见人!
“你未死在归墟你竟还活着”
九头狮子在讶异过后脸上陡然浮起一抹厉色,在他那坚牢更胜大地之根的妖躯上,一道深深雷痕直从眉心蔓延到了脖颈,望去颇是触目惊心。
饶九头狮子是成了大道的天地奇妖,有化身兆亿、虚空造物、滴血重生种种不可思议之手段,但还是无法是驱除脸上的雷痕。
平素为了不损威仪,也只能用秘法遮掩,好不惹来同道耻笑。
这是东皋子的刻意手笔,为惩九头狮子当年啖食天地、吞吃众生的恶行。
而若非九头狮子同样有天功在身,也曾经算是道廷臣子,在朝中有几个好友相护。
只怕便不仅是惩戒了,而是直接被天雷击顶,连九头狮子元灵都要被带回天罡应化府受刑,再不能解脱!
……
无想天,纪圣宫。
一座无垢玉宫中,一群赤衣道人齐齐看向佛国方向,脸上不约而同浮起沉吟之色。
这些道人共有十二数,个个生得面容一致,连神态动作都如出一辙。
似是同一人所化,可身上气机又全然不同,有天壤之别。
强横的足可轻松摘日拿星,似一跺脚,便能将脚下陆洲给生生踩穿碾碎。
弱的则与凡人无异,一身气血衰败,筋骨劳损,仿佛风吹就倒。
“我当年便知东皋子是假死脱身,只是一直苦于找不到实证。
能将我害到如此境地的仙人,怎会不明不白的死在归墟里,同本就元气大伤的少元孽党同归于尽”
一个赤衣道人轻声开口:
“今日,净藏辨积佛的国土被破,那层大金刚壁障同样毁去,一切种种便都清晰了。
借着这老佛的死讯,我终是顺着推演出了东皋子的生死,一想到还能有亲手报仇之日,本尊也着实难掩喜悦。”
另一个赤衣道人接口:“我看东皋子眼下情形也未必有多好”
“这话何意”
“他自前古时候就谋划假死脱身,一直做得滴水不漏,连我等都未寻出什么破绽,可为何他在打杀净藏辨积佛后,偏不收拾下残局”
那赤衣道人摇头:
“他若是施法做些遮掩,说不得净藏辨积佛连死讯都难传出,纵是传出来,也绝牵扯不到他东皋子头上。
如今看来,在那一战后,东皋子或也是又逢变故,且就是发生在佛国当中……不然以他的算计,怕不至有今日之事!”
这一句说出,玉宫中的气氛忽然一紧,四下寂静一片,无人出声。
“那我们”
过得半晌,一个赤衣道人忽试探开口。
“先等罢,东皋子原先修的可是阴德大道,如今竟是想以福德证更上境界,当下心中最焦急的,可并非我们这些东皋子旧敌,而是那些同样是走福德之辈。
突就多出东皋子这等强手要与他们竞争,此辈如今的心绪必然很是精彩。”
居中那赤衣道人慢悠悠一笑,话到最后又有些感慨,拍一拍手:
“还是福德一道好啊,连东皋子居然都想以福德成就更上境界,那位执拿福德大道的老前辈不愧是有名的蔼然仁者,道德蓍旧。
老前辈对同道的后辈何其宽容
这同那几位道主相比,这位的仁心,着实是可感可敬!”
……
染罗恭首天,一座明朗广大的洲屿上,一个长髯金目的高大道人与寿尊魔神立在云空之中。
在两者面前,有一轮皎洁白阳,正清晰映出了佛国当中的景状。
而在听长髯道人解释完来龙去脉后,寿尊魔神也是微微皱眉,脸上有几分讶异之色。
当年因一些族中小辈忽遭打杀,且其中还有几个自家血裔的缘故,他是同这座佛国亲自打过交道的。
只是奈何这佛国坚固难摧又极善隐匿逃遁,成道未久寿尊魔神只重手打了佛国几记,便看着它重新又潜入渺渺太虚,须臾无踪。
因有大金刚壁障缘故,虽是打过回交道,但那时的寿尊魔神也未想到,佛国内竟是藏了此等的仙佛大秘!
如今再看……
“东皋子,福德……天尊也是证福德的大神通者,不知眼下有何打算”寿尊魔神将心绪稍一整理,看向前处的长髯道人,问道。
长髯道人从白阳上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反问道:
“我是应擒了那个以金丹之身修成太乙神雷的玉宸俊彦,以此胁迫还是直接杀上玉宸,逼东皋子现身同我一战”
“皆不可取,天尊不可为之。”
寿尊魔神微微摇头。
“是了,先等罢,看哪个会最先忍不住跳出来,我等好生看戏就是。”
长髯道人目芒深邃,忽看向天外,笑意戏谑道:
“同是走福德大道,在我辈之中,焦明珠这厮行事乃是最不择手段的,恶名最甚。
你看今日这事,怎不见他出头了”
……
幽冥世界,下泉。
一尊盘坐在下泉深处的雄壮男子微微握拳,他一身血气骤然放出,满满充斥虚空。
下泉中厉害的无数妖鬼阴神遭血气一冲,竟是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骤然魂飞魄散。
“东皋子还有雷牌……当年的旧友竟还有见面之日,如今又成了同道之人,当真叫人不胜欣喜”
雄壮男子笑了一声,缓缓起身。
……
风雨欲来,劫火初动。
自那大金刚壁障一破,净藏辨积佛的死讯再难隐瞒,使得福德大道生有了异动后。
凡是有能耐者都难忽视这幕,大抵是陆续投来了注意。
对于这情形,亲手祭了佛国已换得加持的老僧早有预料了。
他知晓一旦毁去了佛国,自家佛主的死讯定是难以掩饰。
可就算不对佛国下手,在无外力介入的景状下,至多再过个百余年,佛国也迟早是要坏去,再难挽回。
那与其是令它白白损毁,倒不如物尽其用,再最后助自己一回!
“好在我当机立断,及时抽身而退,雷牌这时纵想在佛国崩坏后传讯外间,怕也是来不及了。”
老僧心下暗道。
他脑后的大七宝神轮每转动一圈,身形便模糊一分,到最后竟是一半朦胧,在无垠虚空中乍隐乍现,每一回挪步,都能跨过重重天地。
“也不知漫长岁月过去,宝涯庙里可有人证得了佛陀果位虽佛主已是入灭,但若能有一尊佛陀站出来支撑门户,那——”
正在老僧浮想联翩之际,他耳畔忽听得一声低笑声音,似有人就跟在了他身后。
老僧心下一紧,不由汗毛倒竖。
而不待他运起神通来,那低沉笑声又再次响起,道:
“巧了,今番倒是撞上了一桩不小造化,和尚,左右你旧主已死,不如过来跟随我
本尊亦是佛门大觉者,认我为主,定不至辱没了你禅宗至宝的身份。”
“是大随寺的魔佛还是罗柢寺的”
老僧头皮发麻。
在那笑声落下后,老僧顿觉一股莫大吸力从身后传来,将他身形生生扯定,一点点朝后方拉去。
老僧自不愿束手待毙,忙将脑后神轮转动,全力抵抗。
但双方实力着实差距不小,过得半晌,当和尚终难支撑时候,他忽感觉有一道熟悉气机在朝此处靠近。
福至心灵下,老僧双目一亮,大叫道:
“佛主救我!”
刹时间,空中有一声悠悠禅唱声响起,老僧只觉如被云雾飘飘上天,身上的束缚骤然一轻,忙趁机起得全身气力,终是冲了出去。
“天尊也是小气,连这点好处都不肯施与我既如此,那便不多叨扰了。”
那暗中出手者见此也不意外,只是笑了一笑,须臾不见。
“南无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宣出后,惊魂未定的老僧只觉眼前光亮大放。
再眨眼看时,一尊不可估量的庄严古佛就在大光明云中现出宝相,那大光明怕有不下百万里,浩浩荡荡,能照耀十方大世界!
是谓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
此时在大光明云中,有众菩萨、明王、护教尊、天龙、夜叉、迦楼罗侍奉大佛左右,色相端正,威严肃穆。
老僧在其中更见得了宝涯庙的两个熟悉面孔,而不待他压下心底诧异,他视线忽落到一个丈六高大的无眉男子身上。
在同无眉男子对视的刹那,老僧只觉脑后似被猛敲一记,不由失声道:
“怀远,你怎——”
他想问宝涯庙如今究竟是怎般处境,还有怀远他们怎会一并来此。
但话未说出口,怀远便微微摇一摇头,将老僧的疑惑突兀打断。
“……”
老僧见此心下已有了答案。
这么多年过去,宝涯庙恐怕已是名存实亡了,连怀远都跟随在慈贤光佛身侧,这已是最大的一桩明证。
他暗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选择身化一盏石灯,同样朝头顶那片无垠无际的大光明云飘去。
“当年匆匆一别,再见时候,竟是这般情形,虽隐隐有预料,但还是……”
慈贤光佛运起天眼,他看向佛国处,也是摇一摇头,叹息一声,默诵一篇经咒。
大光明云里的众多生灵亦随之叹息,或是合掌,或是垂首,其中宝涯庙的众僧更面有一抹悲色,情真意切。
此时慈贤光佛目光在陈珩身上略一停。
不过未等他开口,那原本侍立一旁的怀远忽拜倒在地,深深俯首道:
“我寺佛主不幸陨于玉宸东皋子之手,此讯一传出,使我等如婴儿失之父母,凄凄惶惶,弟子大胆进言,还请慈贤光佛看在往日情分上,为我等张目!”
老僧闻言心下一凛,他似欲劝阻,但见己方宝涯庙的僧众都是齐齐出声应和。
老僧本欲出口的话也只能尴尬卡在喉头,不上不下。
这一刹,不仅是大光明云里的一众生灵在屏息等候,期盼慈贤光佛的最终答复。
连九头狮子、赤衣道人等大神通者都不约而同朝此处投来视线,欲看慈贤光佛是要如何应对。
因曾在雷部任职和自家性情缘故,早在前古时代,东皋子便已得罪了一批敌手。
再加上如今东皋子暗走福德大道的事被揭破,那些修行福德大道之辈,想来也是对东皋子心存忌惮,不欲多出一个将来同自己夺道的。
故而眼下局势可谓是束苇成山,只欠一点星火投入,便将彻底燃起来!
“这位老佛真能替净藏辨积佛出头”
透过那轮白阳看去,见大光明云里的慈贤光佛沉吟无言。
染罗恭首天中,寿尊魔神对长髯道人问道。
“老佛若真是个肯出头的性情,他当年早便死在无量光天的那座至真宫里了,如何会失了众望
实话说罢,我看今日这场,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罢了,东皋子活着又如何,他换了福德又如何这些人难道还能打上宵明大泽,逼东皋子出面领死不成
真当玉宸列仙是个摆设,八派六宗签下的盟契又是个笑话”
长髯道人看向慈贤光佛,脸上微微有一丝冷讽。
他对一旁的寿尊魔神解释一句:
“之所以弄成这般阵势,不过是恰逢其会,想造些声势,逼得玉宸让些利益出去罢,至于让利的多寡,我看还有得说。”
寿尊魔神若有所思,而长髯道人已是继续开口,这回语声倒有些莫名:
“而玉宸之势大,仅看后辈弟子身上就可看出了,区区金丹便修成了太乙神雷
如此瑶林玉树,怎偏是生于他人庭前我那群弟子与这人相比,都成了难雕之朽木!”
寿尊魔神顺着长髯道人目光看去,见后者视线正是落在陈珩之身,似有些惋惜这位怎不是自己人。
他摇摇头,也是调笑一句:
“天尊先前说今番是大家是想造些声势,以此逼得玉宸让利,既这样,我等也不需玉宸让出什么利益了,相反我等还可添上些回给玉宸……”
寿尊魔神一指陈珩:
“便以此换得这位投入我染罗恭首天,如何”
听得寿尊魔神打趣,长髯道人也是失笑:
“莫要取笑,我虽也走福德大道,但并不愿太过得罪东皋子,逼玉宸让利一事从何说起再且如此弟子,且——”
话未说完,长髯道人脸上陡然变色,猛停了嘴。
寿尊魔神初时尚未会意。
但将视线转到白阳内,他很快也明白过来,神色震动。
有雷电激扬,风雨驰骤,宏大光亮不知从何升起,彻遍诸宇!
霎时间,现世天地似被生生劈出一道巨大豁口,一柄古朴石斧从中隆隆显形,一股叫人难以想象的伟力须臾便攀升到了极点,纵相隔无垠虚空,亦叫寿尊魔神眼前的白阳都明灭不定,似被压得呼吸一窒!
“天刑斧……大显,多年未见了,你还是这般的烈性。”
正虚天里,有人感慨一叹。
“天刑斧此物是何时修好的”
真武山有一杆铁血大旗招展,撑天支地,须臾撞破云头。
同一时刻,在各方天地,也有数股强横气机涌现。
若说东皋子的讯息只是惹来不少人注意。
那在这石斧现身时候,便近乎是叫人人侧目!
“天刑斧!”
无想天的纪圣宫中,近乎在石斧现出同时,那十二个赤衣道人便神情猛变,不假思索的将手一拍,叫玉宫骤然升空,然后藏入纪圣宫的深处。
而随着赤衣道人这一动,那石斧也是发出一声震动诸界的雷鸣,朝前猛然斩去!
慈贤光佛并不说话,只飞身而起,在抬掌与石斧硬对了五记后,这才又落回大光明云中。
“真乃利器!”
慈贤光佛念了声佛号,也不停留,将身下的大光明云一转,就回了无量光天。
未几息功夫,那片蛮荒天宇里,九头狮子身躯就被突然出现的石斧几乎当中斫断。
这叫九头狮子只能效仿断尾求生之法、及时遁出宇外,这才未更加难堪。
在重创了九头狮子后,雷斧也未突然遁去,而是缓缓梭巡一转,震慑之意不言自明。
直过得小半炷香后,这才又慢慢沉入黑暗虚空。
随雷斧彻底消失,不少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也是陆续收回了目光,将气机敛去。
一场因东皋子而引出的或有可能的争端,就这样悄然消弭无形,再激不起什么风浪来……
“好烈性,好宝贝!”
兜御天中,本是已起身的空空道人又缓缓落座。
他散了手中印诀,视线遥遥落于陈珩之身,感慨道:
“你倒是拜了一方好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