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九章内史与内侍
“吾王‘异人之后’！”内侍高趋前于床边，双手呈上一册卷简，躬身行礼，低声道：“丞相斯、御史去疾，联名上书。”
王者轻揉着眉心，说道：“念！”
内侍高转头看了一眼跪坐在一旁矮几边上的内史正，眼神往龙辇卷帘处一扫，示意后者先行退下。
“赵正，记！”王者倚在木榻边上，摆了摆手。
内史寮文官赵正行半礼，恭声领命，蘸墨舔笔，提笔束腕悬于竹简之上，目不斜视。
内侍高展开卷简，朗声道：“......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另立公子亥为吾王之代后......”
内侍高读完，收卷，恭立于木榻一边。
“本王创万世不拔之基业，春秋正盛，代后......言之过早。然则公子苏既为北地监军，此事亦无不可......”王者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一个字：“可！”
内史寮文官赵正落笔，龙飞凤舞的写道：“.......丞相李斯、御史冯去疾昧死顿首言曰：‘......请另立公子亥为代后.......’王曰：‘可。’。”
“韩地侯生，到哪里了？”王者突然问了一句。
木榻后方一位半甲武士大步趋前，叉手行礼，朗声道：“禀吾王‘异人之后’！韩地侯生已到前营，晌午可达中军帐。”
“到时直接带韩地侯生来见本王。”王者对着内侍高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先退下，待本王假寐片刻。”
半甲武士领命，退回原处。
内侍高躬身行礼，倒退到龙辇卷帘处；内史寮文官赵正随后收笔起身，行礼告退，与内侍高并肩而行，两人一同下了龙辇。
出了戒备森严的中军营帐，内史寮文官赵正行半礼，说道：“府令高，明日再见。”
内侍高伸手一扶，把住赵正手臂，微笑道：“内史正何必如此见外？你我同为宗室远亲，既是赵氏一族，理应相互帮扶，休沐之时大可多走动走动。”
“此地沙丘，赵氏封国近百年之前沙丘宫变之地，你我虽同为赵氏族人，却更应避嫌才是！”内史寮文官赵正礼毕，收回自已的手臂，转身便走。
“留步！”内侍高蹙眉，伸手一拦，开门见山的问道：“立储以嫡，无嫡立长。内史正，如何看待此事？”
内史赵正环顾四周，士卒、官员都是纷纷绕道而行，反而给两人留出一块相谈的空间出来。
“诚然！‘立储以嫡，无嫡立长’，是百佑之地自夏殷商周起，通行了上千年的礼法准则。吾王为加强集权，未立皇后，自然没有嫡子，因此作为庶长子公子苏，按礼法就是王位当然的第一继承人。然则公子苏此时于北地监军，防御北狄，远离中枢，多有不便。吾王夙兴夜寐，用眼过度，无法理事，立公子亥暂为代后监国，以防万一，也是合情合理之举。至于其他事，正不愿多说。”内史正虽说无可无不可，但言语之间的倾向却也算是十分明显。
“既然你不愿多说，我来说！楚氏封国与吾国世代联姻，外戚集团从宣太后芈八子起始，就一直是吾国宫廷影响力极大的势力。吾国扫灭楚氏封国的战争中，楚氏封国公子出身的吾国丞相昌平君竟然起兵反叛，导致吾国李信大军兵败。因此事件，吾王甚至下令处死另一位楚氏封国公子出身的重臣：昌文君，更铲除了楚氏封国的外戚集团。对吾王‘异人之后’而言，善待降国的士族、王公、贤者，却招来此等后果，这无异于一次极大的背叛，因此也对流着楚氏封国王族血脉的公子苏充满戒备。”
“中车府令，请慎言！”内史赵正拔开内侍高的手臂，迈步欲行。
内侍高不依不饶，扯住内史赵正的衣袖，继续道：“公子苏本身就代表着楚氏封国外戚集团重新崛起的希望，对朝政要务更是极为的自有主张，屡次悖逆吾王的政治举措。朝中势力团体公开反对郡县制、反对焚书坑儒，反对北修长城南伐百越、反对沉重赋税和徭役、反对大修宫室和骊山陵墓，公子苏却成为这股势力的代表人物，何至于此？！这可是要行逼宫此举，作那篡逆之人？”
内史赵正止步，摇头道：“府令此言谬矣！能接触到北地三十万精锐大军的兵权，自然是吾王‘异人之后’对公子苏的信任和看重。”
内侍高哂笑一声，摇头道：“古训有云，‘五大不在边’。这五大，指的是储君，君王的同母胞弟，君王贵宠的公子或王孙，累世正卿等五种人，不宜久居边地。正是因为这五类人有权有势，和君王关系亲密，洞悉朝中虚实，一旦久居边地，结交边疆大将，则是容易心怀不轨，起兵反叛。这种同室操戈的惨剧，不绝于史书。所以，如果当真是吾王十分属意的继承人，是绝不可能让公子苏久居边塞的，而是应该让公子苏久居国都，和丞相李斯为代表的朝堂大臣、以及吾等宫廷近臣处好关系，为未来继承王位做好准备。公子苏于北地监军，竟然交好于将军恬，试图将势力深入长城军团之中，已经是触犯了君王之大忌！”
“吾王令公子苏以王室公子身份监军，他却与监察的将军恬不仅仅未曾相互制衡，反而关系密切，结为一党，如此一来只能更加剧了吾王对公子苏的忌惮之心，同时吾王对蒙氏将门上下也不再如从前一般信任了。形势之危，如累卵！内史乃吾之族侄，何不改换门庭以免祸？”
内史赵正躬身行半礼，说道：“正听闻族叔高年长之后就在宫室，刻苦异常，不竭进取，自学吾国律法，造诣不下掌司法的廷尉，且书法绝伦，一手大篆更是艳冠吾朝上下。出类拔萃若此，这才得到吾王‘异人之后’的赏识，被擢升为中车府令，掌车驾龙辇，教授公子亥决狱断律。却不曾想口才竟然是如此......不堪重任，正不曾听闻有人如此游说劝人。公子苏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为人仁，有政治远见，经常劝谏吾王，为人臣或为人子皆无可厚非。后因坑杀术士一事，触怒吾王，才被派到北地监督军队，协助将军恬修筑长城、抵御北狄。”
内侍脸上原本带有些许矜持的笑意，听到后半段脸色阴霾，怫然不悦，最后对内史正说道：“内史正既然身体抱恙，明日大可不必前来驾前候命，且返籍休养着吧！”
“族叔所看重的，无非是正手中蘸墨舔笔修史之便利，正可弃之！然则，公子苏可为明主，虽与吾王略有罅隙，但继位之后帝国强盛可期。倘若一个庸碌的弱势君王上台，吾王‘异人之后’的各项既定政策虽然会被延续下去，却是吾国之不幸！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望族叔三思而后行！”内史正行完礼后，长叹一声，黯然转身离去。
内侍高看着内史正远去，喃喃自语道：“假如公子苏继位，吾王殚精竭虑草创的大一统帝国的各项制度，都可能被自有主张的公子苏推翻。吾王竭力打击的外戚势力、各封国的宗室势力、士人势力，都可能卷土重来，到时免不了又是天下大乱、群雄并立、烽烟四起......吾王‘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又岂能容忍和甘心？！只希望正返籍之后专心学问，今日所见所闻带入土中，但凡有只言片语提及今日之事.....莫逼族叔下那毒手！”
“韩地侯生见过府令！听闻吾王抱恙，特来请安！”一个身材消瘦的术士在内侍高身后不远处，躬身行礼。
内侍高脸上阴晴不定，缓缓转身，说道：“韩地侯生回来的可真是及时，吾王‘异人之后’正在假寐，且随我来，我领你前去觐见。”
内侍高对着那些全身甲胄、单膝跪了一地的六军精锐，冷声喝道：“你们自称为锐士，却守护不严，防卫不周，自去领罚！”
“且慢！府令息怒！”身材消瘦的术士再次躬身行礼，说道：“侯生东渡蓬莱，幸得仙人指点，修道有成，出入此间如入无人之境，实非众锐士之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