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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规矩,朝臣与宦臣应避免私下来往,前有乔安国那样的反面典型做例子,王智身为司礼监一把手,更应以身作则,处处避嫌。但此时事出从权,锦衣卫指挥使邱昱亲自跑来司礼监衙门向王智单独传讯,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邱大人带来的实在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王智听后激动得几乎手足震颤,不知该哭该笑:“这……我便知道是如此!若非这样,宫里那些人何必对我遮遮掩掩,何必……连尸首都不让我看上一眼?李嬷嬷她们虽做了确认,想必也是为人蒙骗过去的。”

邱大人急切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今上多消沉一日,大局便多增一分危急,王公公快些去向今上禀报吧。”

“哎哎,正是如此。”王智点头不迭,草草拱手辞别邱昱,匆匆出门朝隆熙阁赶去。

隆熙阁偌大的正殿之中仅有皇帝一人,连偶尔进出伺候的钱元禾此时也守在门外。

这三天来王智与钱元禾师徒两个都担忧得要命。谁都知道皇上他会伤心,可是,哪怕他乱发脾气,或是借酒浇愁呢,都好过如今这般丢了魂儿的模样。

表面看来,他的状态其实远没外面传言的严重,脸上总是淡淡的不露喜怒,眼神也不显得呆滞,有时默无声息地坐上几个时辰,有时又在前殿后殿慢步来去,翻弄着一些旧物查看把玩。没人去打扰的时候,他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不过沉默寡言了些而已。

但跟前的人都知道,送进正殿的饮食总是放凉之后原封不动地端出,他三天下来一口东西都未吃过,一口水都未饮过,更是一时半刻的觉都未睡过,自头一天严厉声明谁也不见之外,再没说过一个字。

他是真的把魂儿丢了。虽没去自尽殉情,也是相差不远了。

见师父步履匆匆地赶来,钱元禾迎上几步搀扶着问:“可是邱大人有了消息?”

王智喘着气:“果然不出所料。”

钱元禾五官一缩,险些哭了出来,闪着泪花强笑道:“那就好,果然是老天有眼!”

王智站在廊子底下抚着胸脯理顺了气,由钱元禾挑起门帘,步入正殿。

皇帝正站在御书房里,指尖一圈又一圈地轻推着自鸣钟顶上的镀金小吊钟。这是他平素无聊之时常做的动作,也是前阵子绮雯很喜欢学他来做的动作。那个镀金小吊钟这阵子被他们两人频繁摩挲,边沿都被磨掉了一层金粉,露出了本来的古铜色。

这三天来他拒绝所有人近身,洗漱更衣都是自理,此时他穿着一身素淡的月白常服,一如往日整洁得点尘不染,半点不见落拓,只是一头墨染般的长发柔柔地披在肩上,没有束起。

“爷……”自头一天被他命令不许打扰之后,连王智也未曾来劝过他什么,他这人与谁都不亲,说了不想听人说话,就谁也别想近身。当然,除了那个人以外。

从司礼监过来的路上,王智一路小跑,心里又兴奋又忐忑,好像生怕这短短上百步的路上会横生什么枝节,阻拦了自己去将这重要消息禀报给他似的。好容易平安进了正殿,见了他的面,让那消息与他之间只隔着自己一张嘴,却如近乡情怯一般,竟有点不敢开口。

爷看上去如此反常,谁知听了这消息,会作何反应呢?王智停步于多宝阁边,琢磨着措辞。

“王智。”他竟出了声,还朝他转过头来,甚至,脸上依稀竟有一丝笑意。

王智忍不住挤了挤眼睛定睛看去,他没看错,爷确实面容平和,微露笑意。心里咯噔一下,爷这莫不是已然失心疯了?

“你放心,我很好。”皇帝竟然看出了他的疑虑,主动澄清,嗓音虽有些沙哑,却是语调平静。

他缓缓走近两步,颇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几日我想了很多事。这些年来,伴在我身边,真心对我好的人,就只有你们寥寥几个,你们都曾替我不平,认为父母亲待我不公,我虽面上从不在意,实则,心里也是那么以为的,也觉得,自己是为人亏待。”

他将目光淡淡投向窗纸,笑意深了几许,却满是自嘲之意,“如今才知,我哪里为人亏待了?我所得的亏待,都是该得的,都是活该!我本就不及源瑢待父母亲好,又如何能要求父母待我好?我待别人也都不及源瑢随和宽厚,又如何能怨人家对我不喜?我本就不配承人家的好意,本就不配得别人真心相待,还如何能去痴心妄想!”

话虽铿锵,他的神态却依然淡漠,寥落至极,令人不忍直视。

王智心疼不已,几欲落泪,咬着牙道:“爷您别……绮雯姑娘她……她……”

皇帝摇摇头打断他:“王智,你从前可曾想到过,我竟会是个为了女人神魂颠倒的人?反正我是未想到。我还以为自己志在天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祖宗基业,没什么不可牺牲,没什么可顾忌,如今才知道,我竟是如此没出息。”

曾以为自己是个不择手段之人,忧心自己临到万不得已会为江山牺牲她,如今想起来简直都是笑话。

那时的自己,是何其地傻啊!不但识人不明,也一样识自己不明,真真是活该要自取灭亡,活该要落到这步苍凉境地。

“没了她,什么都没意义。你说我再拼下去是为谁呢?为母后?为琢锦?还是为什么天下苍生?连自己的女人都无力护住,还谈什么天下苍生?”

他狠狠地嘲讽一笑,“再说了,天下苍生……关我屁事!”

似乎是为这一句狠话耗光了力气,他在旁边的官帽椅上颓然坐下,仰头倚靠在雕花椅背上:“王智,你说我若是就此放弃,该如何安置你们好呢?你们几个跟了我,没享过几天风光,总不好让你们再跟着我陪葬,落个尸骨无存吧?”

王智再也忍不住,大声道:“绮雯姑娘她还活着,您这就放弃了,她该指望谁去!”

皇帝一点也没被这话震撼到,转过头望着他苦笑:“你看看你,还成日惦记宽慰我,其实还远不及我镇定。”

王智急急上前几步:“爷,奴婢是说真的啊!奴婢早就疑心此事有着蹊跷,就托了邱大人留意盯着潭王府,一直惦记着等拿准了才来报知给您呢。”

“我早知道了。”

平平淡淡的五个字,令王智僵在当场,张口结舌。他知道?他知道绮雯姑娘还活着,那又何须如此消沉,何须这般折磨自己?

他侧过头枕着椅背,平静道:“你既然早疑心她没死,就没想过么,源瑢是如何带她离开挚阳宫的?宫内的宦官们可能大多听从源瑢的调遣,但外围的羽林卫隶属锦衣卫,都是我的人,又得了我走之前着意交代,不可能任由源瑢藏了她出宫都毫无察觉。是她,拿着我给她的玉璋,又知道我告诉她的羽林卫切口……”

王智瞠目结舌,完全听呆了,绮雯姑娘竟是主动配合三王爷出宫去的?这又是怎么说的?

“你疑心她没死,还去托邱昱盯着潭王府,其实还不如去调查源瑢当日出宫的路径,守门的羽林卫想必是有所觉察的,只不过因着母后着意封口,他们也不知道宫内的变故,无从来主动呈报。”

他叙叙说着,果真是条理分明,半点也不像是神智不清,最后轻叹一声,“源瑢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也是她主动交代的。她不是被源瑢掳走,而是有意想随他走,有意想躲开我,有意想让我以为她死了,有意……想要我悔恨终生。”

王智眼睛睁得老大:“那……又是为何?”

皇帝一时缄默,又是为何?其中缘故他很清楚,却无法为外人道。

李嬷嬷是忠诚稳重之人,她既证实绮雯真的死了,那绮雯就是真的“曾经”死过。她是像上回在潭王府那样,又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但这一回显然更严重得多,以至于由李嬷嬷和芹儿为她验过了身都未等来她苏醒。

已经接受了她那个被他少爱一分便会死的说辞,他也就能轻易想通,遇到险情,他多爱她一点可以救她,反过来说,她少爱他一点,一样可以保命。

在潭王府那次是因为他及时对她心生怜爱,才挽回她一命,这一回她再历险情,而当时他根本浑然不觉,仍在生她的气,她又是如何活过来的呢?

只能是因为在那一刻,她对他失望至极,甚至是深深怨恨,对他的爱意大幅降低,低到了她宁愿向源瑢倒戈的地步。

他甚至能推算得出她的打算——听了源瑢转述那句话后他必会深深自责,对她的情意不降反增,且很可能会终生不变,从此只会是他爱她多过她爱他的局面。

她诈死,让源瑢转述那句话,目的并不仅限于伤他的心以图报复,更是为了用这种法子保命。

她想活着,以她那般自尊刚烈的性子,若非为了活命,当初根本不会顶着倒贴上门攀高枝的名声主动进宫来追求他,根本不会一次次忍耐他的冷遇还坚持留下。

她就是为了这个卑微可怜的目的,才小心翼翼坚持至今,最终还是落个险些丧命的结局,由此对他心怀怨恨,宁可让他伤心一世、甚至是身败名裂也想保住自己性命,还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呢?

“总之是我对不起她,她如何恨我,如何待我,都是应该。”皇帝定定端坐,苦涩摇头,“她从前那么爱我,那么厌恶源瑢,而我都已将她伤到了抛弃我去投靠源瑢的地步,难道我还该去怪她?我又还有什么脸,去找她?”

比起她死了,明知她还活着,却深恨着他,对他深深失望,宁可投奔他的敌人都不愿再见他,哪一个对他打击更大,真不好衡量。

他已然想了个明白,既然这局面是她的选择,自己所需要做的就该是顺应她的安排,将她放在心里好好爱着,以保她好好活着,而绝非去强行抢她回来。

他闭了闭眼,更显颓靡:“王智,所以我方才才说,我想直接放弃,认输算了,反正她不是选了源瑢么?干脆这皇位就给了源瑢,也好让她将来过些好日子,不是挺好么?琢锦当日打的那个赌……终究是源瑢赢了。”

“她怎可能……怎可能去选三王爷!”王智嘴唇发颤,苍老的脸上竟淌下两行泪来,“我怎能看不透您是何样的人?您从小就是爱憎分明、重情重义的性子,这皇宫上下,有几个人会如您这般真心待人?您这样的人,一旦付出真心,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怎可能是什么以江山为重的冷硬心肠?您还觉得自己不如三王爷,觉得自己就该放弃认输?您明明比他好上千百倍!”

皇帝为之一愣——“你明明比他好上千百倍”,这话是她曾经也说过的。当时的她,也如此刻的王智一样激动,一样说得发自肺腑,如今的她,真的已经否认了这话么?

王智老泪纵横,涩声说道:“您与绮雯姑娘之间出了何事我是不知道,但我还没白生一双眼睛,我看得出来,绮雯姑娘才不会是那么糊涂的人,她才不会那么轻易怨恨了您,向三王爷倒戈!即便配合三王爷出宫真是她主动为之,也一定另有原因!”

他上前两步,殷切地扯住皇帝衣袖,“爷,您要信我。邱大人已得到消息,有人见到形似绮雯姑娘的人今日一早去叫开了十王府的门,紧接着三王爷府上就有人着便装将十王府围了起来。您还没明白么?她根本不想跟三王爷,是三王爷在竭力追捕她,您不去施以援手,难道想看着她真被三王爷逼死么!”

皇帝愕然呆坐,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

十王府坐落于皇城东面,距离皇城正北的潭王府有一段距离,但也算不上多远,若是散步溜达,有小半个时辰也到了。所以说,从潭王府跑出来过去十王府,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里是当年太.祖爷迁都之后,修建来给在京皇子们群居的地方,后来才单独用作了公主出嫁后的府邸。虽是统称十王府,实则内部已被划分成了好几个独立的府邸。出嫁的公主又不是一个两个,总不能住在一所大杂院里是吧?不然招了驸马过来,一不小心走错房间咋办。

不过都是近邻,长公主白琢锦就常与自己的两个姑姑、一个姑奶奶凑在一处摸牌闲聊,也是相处甚欢。

长公主是开朗跳脱的天性,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处处追求别具一格,连居所的装潢也是独树一帜。人家无论内宅如何,好歹接待外客的花厅总要中规中矩,她倒好,将一座花厅布置得好似戎狄毡房。

地龙烧得暖意融融,足有一寸厚的羊毛毡毯几乎占去整个地面,来人进门都要换上特制的羊皮软拖,屋内不设椅子,主人客人都只能在地毯上的圆形坐垫上就座,也没有桌子,只有与跪坐于地高度相衬的红松木长条矮几。

长公主的打扮也如这厅堂一样不伦不类,身在如此温暖的房间却还头戴白貂毛卧兔,垂在额前的錾金红宝闪闪发光,身上半披着一袭黑貂皮缂丝斗篷,除了里面露着轻薄的丝缎褙子尚有中原风情之外,一身装扮真好似个番邦公主。

“绮雯没有来过我这里,三哥可要搜府?”长公主跪坐于矮几之后,懒洋洋地说着,亲手斟了一杯茶,推至矮几对面坐着的潭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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