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末之时,帝起宫殿于塔里木河之边,昆仑山脉以西,定都北京......”
李华使劲地咬了咬笔杆,这一小段文字在李华的电脑上出现又被删去,再出现,再删除。
原因无他。在中华帝国的这段惊涛骇浪般的历史面前,即便是作为京都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生李华也觉得有种因为奶油蛋糕刚出炉而烫到无从下嘴的感觉。
“若是有人帮我写就好了。”
李华这想法也只是一时犯懒,平日里连倒垃圾也会亲力亲为的李华见蹲在寝室里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便顺手将自己的电脑屏幕给合上了,抱着没准会有自己现需要的资料的心态,转头去了图书馆。
正值1872年的酷暑,饶是不太炎热的清晨,图书馆里的人也相对较少,但相关的安检工作依旧被执行的一丝不苟,看着安保人员训练有素的动作,李华莫名想起了校外小吃街的白斩鸡,那家店拔鸡毛也是这么仔细,连细绒毛都不肯放过。
李华对安全检查并不反感,或者说,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听校门口的老龚头说,1858年波兰以核弹击太原。是日,京师西北见赤光烛地,太原驿使抵京时满面尘灰,泣血嘶喊。
那声巨响惊天动地,不只是李华,北京城的所有居民也都感受到了原子能的光与热。而被直接打击的太原城,更是到现在才堪堪恢复过来。
身为新时代的青年,李华对帝国内作为宗教传播的儒家思想并不感冒,但在念及太原城的惨状时,李华还是希望老子能够保佑太原的人民。
“帝国遭受的苦难太多了。”
走到历史书籍的分区中,李华轻叹一声,拿起一篇《罪己诏》副本。这是古典时期,永乐皇帝在成都城遗址中写下的,约在公元前三千年。
这个时代的史料很少能流传下来,就算有,也大多残缺不全,只有这篇《罪己诏》的清晰程度是个例外:
......
朕承天命。自御极以来,夙夜惕厉,期于励精图治,百废俱兴。然朕之过也,在于偏信神道,惑于虚妄,而于社稷根本之武备边防,多有疏虞懈怠。致使国虽富庶,民虽安泰,实如稚子怀金过市,徒然外示繁华,内藏危殆,终引四方豺狼觊觎之心。
西牙不仁,首启衅端,悍然袭我疆域,兵锋相持不下。当此国难之际,土澳不义,更复扬帆渡海,狼奔豕突,寇掠成都。其暴行令人发指:城中烧杀,四方劫掠;烈焰焚城,十日不绝;推墙屠戮,生灵涂炭,视我华夏赤子如同刍狗!此诚亘古未有之奇耻大辱,痛彻朕心!朕指天为誓,此恨不雪,朕心难安,他日必当百倍奉还,以慰冤魂!
然土澳远隔重洋,波涛险恶。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且多不习水性,若仓促浮海远征,恐蹈不测之渊,有去无还。当务之急,在聚举国之力,奋雷霆之威,亟击西牙之寇,先解北疆之倒悬,驱除帝国肘腋之患!
朕深自痛悔,前失已铸,愧对天下黎庶。今布此诏,昭告中外,咸使闻知。朕必躬亲整饬武备,矢志复仇雪耻,望尔臣工将士,戮力同心,共纾国难!
钦此!
......
李华手捧着那卷纸页泛黄却字迹清晰的副本——和他的原本一样经历了岁月洗礼——指尖微微颤抖,眼角噙着将落未落的泪,前胸起伏跌宕,奋力压住腔内的惊涛与悲鸣。
历史太过轻盈,轻到一场战争的拼杀,一座城市的覆灭,最后也只浓缩成了这薄薄纸卷上的几行墨字。
历史太过沉重,重到一段泣血的文字,一份迟来的忏悔,现在却也透过这份《罪己诏》,压在李华的心上,沉甸甸地,慑得李华一时无法动弹。
花了些时间平复心情,李华将副本放回原位,将手搭在书架上,沿着历史的轨迹向后看去,指尖从一本又一本的烫金书脊上划过。
土澳屠城以后大军便被返回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正巧合了陛下的意,否则年幼的帝国必将在最危难的时候陷入与西牙和土澳的两线作战。
帝国的领土不算贫瘠,但却缺乏铁矿和马匹这些组建军队的必要资源,没法进行武装的革新,也没法组建骑兵部队,帝国的勇士只能和弓箭手用最原始的方式——就像石器时代的人类捕猎大型猛兽一样——和自己的勇气,迎击西牙及其附庸欣盖提的武装部队。
装备上并不占优,但前线的部队得到了整个帝国的支持,儒家学派文人士子在军队的掩护下前往西牙的拉科鲁尼亚传播儒家思想,再由儒家思想中的十字军鼓舞军队的士气。
将帅同心,三军用命。
据《起居注》记载,公元前375年,永乐皇帝的案桌上同时收到了拉科鲁尼亚告破的军报和先后三支勇士部队覆灭的伤亡报告。
帝王威严的将军报交由朝臣传阅,朝野之间的赞颂之声不绝于耳;自己却在夜深之时,对着战士们的阵亡名单黯然伤神。
古典时代,一个积贫积弱的时代,一个黑暗时代,但在古典时代以后的文艺复兴时期,中华帝国却凭借着远古的大棒与弓箭打出了独属于中华民族的英雄光辉。
......
收起自己发散的思绪,李华划过这些书脊的指尖,停在了一本《告万国宣战书》上——那是三千年后,帝国在面对环伺强敌时的怒吼。
说来可笑,身为侵略者的西牙却被自己的猎物狠狠地咬下了一块肉,只得签订条约,割让拉科鲁尼亚,支付赔款,就此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
和平的日子总是难得的,或者说,那些针对帝国的反对派们只会让和平持续这么一小段时间。
焚毁成都的凶手尚在海外逍遥,帝国能做的,也只是在打服了西牙以后,圈下西牙预计中的领地,建立了皇家马苑重镇“陈”,而后在成都的原址上重新建城。
李华记得自己看过一张古画,画得是那天的陛下沿着长城外出,在新成都的城门上题下了“知耻而后勇”的字样。
画像上,在成都旧址建城的开拓者们无不面露悲戚,被枪兵部队护卫的陛下则是看向成都城外的海面,面容肃穆,眼中透露着凛然的杀意。
饶是如此,环伺的外敌们依旧没打算放过帝国。土澳隔海相望,西牙仍不死心,邻境的腓尼基亦在整兵备战,发动突袭战争,试图从风雨飘摇的帝国身上捞的油水。
腓尼基人善于海战,可陆战却是一塌糊涂,妄图靠着双层桨座战船攻陷尽皆位于内陆的帝国城市纯属痴心说梦。
在收到狄多的战书以后,陛下便遣派在与西牙交战中屡立战功的三支虎蹲炮部队南下,并配合帝国新组建的长矛军团攻城略地。
虎蹲炮部队,后世军史研究者多称其为‘神机虎蹲炮’,以其机动迅捷如奔马、射程远超寻常火器、威力摧枯拉朽而闻名,甚至有学者戏言其性能在弩箭纷飞的时代有着‘近乎犯规’的威力。
李华记得自己在哪本军史里看见过有关虎蹲炮的记载:“考《军械司秘档》:此炮乃文庙亲敕改制,射达百五十步(约合二百米),军士负驰月行三百里。霹雳所及,当世火器无俦”
在好几支的虎蹲炮部队协同下,仅一天,便在北京城郊全歼来犯的腓尼基陆军,而后沿着商路南下,以雷霆之势占领了位于腓尼基前线的乌加里特。
再配合被陛下提拔的大将军艾尔·熙德,破其重镇凯提伊。
可惜苦于缺乏攻城器械,无往不利的虎蹲炮在遇见高耸的城墙时便熄了火。
若是就此僵持,那也能逼得腓尼基人就此割让这两座堪称富饶的城市,以滋补帝国陷入战争泥沼时欠缺的发展。
但西牙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不甘重蹈覆辙的腓尼基人以乌加里特被占领为由。在国际会议上向苦苦挣扎的帝国发动了谴责。
被受害者的拳头打疼了以后,反而要去哭诉自己的伤痕累累,简直荒谬至极。
但很显然,国与国之间的交际从来不是彬彬有礼的谦虚,而是由利益牵头的谈判。以陷入苦战的腓尼基人牵头,被割地的西牙人穿线,一次针对帝国的军事紧急状况铺开来。
除开原先就和帝国交战的腓尼基与土澳,北部的西牙,与西牙接壤的波兰,甚至是和腓尼基素不对付的克里王国,都加入了这场针对帝国的军事行动,唯有瑞典留在海外观望。
也就是说,当时与帝国有着往来的六个王国中,只有一位不需要我们兵戎相向。
各国的战书不用过久便出现在了帝国的案桌上。
平日里冷静理政的陛下难得的气血上涌,挥墨之间,写下了这篇《告万国宣战书》:
“朕中华赤子,素秉忠厚,持节守义。然尔诸邦,屡犯疆圉,旧愆未偿,复逞跳梁之态,岂谓华夏可欺耶?今若必欲构兵,天朝当整六师以奉陪!惟愿尔辈勿遽言弭兵——免使貔貅憾勋业之微,裂土不足飨兆民。即欲衔璧舆榇,亦须自审:彼等可配称降否?”
战书很短,但很霸气。
这是李华第一次看见这篇战书时的感受,也是他不论哪一次看见这篇战书时的感受。
当然,霸气的战书的背后亦是沉重的责任,帝国北面的边塞重镇太原在诸国联军的进攻中首当其冲。
无奈之下,陛下只得速遣十二道金牌召回尚在前线奔赴的两支虎蹲炮部队回来防守。
......
太原城下的战争是最为惨烈的,是帝国从建国到现在以来,称得上是尸横遍野,流血成渠的一战——当然,惨烈都是留给对方的。
“太原襟河立城,据天堑之险,寇锋为之夺。更以神机虎蹲炮列堞,其器昔戍边垣,今发雷霆。
西牙、波兰、欣盖提三国举众来犯,伏尸塔里木河,膏血浸流,水赤三日而河道易。是役也,歼虏万计,获辎重如山,边燧遂靖。”
李华在寂静的图书馆中默诵太原之战的结局。李华自诩态度虔诚,但一想起太原城中纪念碑上的浮雕,便总觉得这虔诚轻浮的如同蜻蜓点水。
实际上,在太原城城内的记载中,饶是神机虎蹲炮尽全力阻拦对方的攻城器械,太原城的城墙仍旧被三国联军给打的坍毁殆尽,若不是将士们拼命防守,维克多城主领导有方,太原城在顷刻间便会易于敌手。
恍然间,虎蹲炮的霹雳震碎晨雾,铅弹尖啸着掠过城堞,联军的攻城军备刚抵墙根便化为齑粉,塔里木河水裹着血沫翻涌,在初阳下漾出一抹黯淡的红。
但好在结果不坏,北面的三国联军在炮火轰鸣声中四散奔逃,南面两座已经纳入帝国版图的腓尼基城市也被压制的动弹不得,绝无反叛的可能。
也因此,自觉无望取得战果的西牙与克里王国便在交付赔款以后和帝国达成了和解。
既击溃联军的攻势,那南方对腓尼基开疆拓土的征程还得继续。
虎蹲炮,或者说其后身的野战加农炮部队,仍在对腓尼基的孤城比布鲁斯持续轰炸。
直至工业时代才得以在阿米娜大将军的引领下夺得比布鲁斯——这个陛下早就规划在内的皇家战马苑。
顺带一提,这段文艺复兴时期因为国家将大量的精力放在了抵御外敌入侵——和之前的古典时期一样——未能促使帝国的文化有着多么壮丽的发展,却造就了盛行尚武之风。
也因此,对中华帝国的军队来说,这却是一场军功的狂欢。
阿米娜将军于公元1220年领着野战加农炮攻破比布鲁斯以后便一直在那座海滨城市休养。
这并不是说帝国不需要这般军事人才了,而是有一位叫做“拿破仑·波拿巴”的将军接替了她的领军地位。
李华很喜欢这名将军,永乐皇帝曾让宫廷画师画过一份以他为主角的油画:
画中将领跨西域骏马,玄甲映雪。后世注曰:'此拿破仑将军征腓尼基像也',卫与将军前方的是整齐的枪刺与射击方阵,护在将军后方的则是雄武的野战加农炮部队,而他们的剑锋,则是直指腓尼基的原始首都苏尔城。
......
李华将手中的《告万国宣战书》放回原位,继续在图书馆中走着,日影西斜,窗棂的影子爬上了书架。
李华的目光掠过记载着工业时代铁与火、血与泪的卷宗,来到了标有‘现代纪元’的书架,而靠着军功将整个北京城都堆满的中华帝国亦再一次进入了英雄时代。
李华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石油与铁路》,不由得笑了一下。
若说工业时代以后,中华帝国的永乐陛下最为看重什么,那无疑是各类被称之为战略物资的能源。
兴许是以前穷久了,每有探测队探明了石油,陛下总是会派遣军队将其纳入帝国的版图,派遣出的军队就像拱起脊背的护食小猫。
兴许是对当时卷土重来的土澳人的矿工军团心有余悸,陛下草草地结束了腓尼基之间的战争,将国家的重心放在了需要大量石油和煤炭支持的海军上。
或许是常年的征战让这个帝国——哦不,现在得称其为人民共和国——的民众们需要短暂的喘口气,休息一下;或许是从未有过基础的海军和空军的发展不能急于一时;或许是帝国的科技正处于一个即将突破的关键节点上。
总之,帝国和除了土澳之外的所有国家达成了和解——收取了所有国家的,或是割地、或是赔款、或是割地赔款。
红色的光辉照耀在帝国的土地上,帝国的基建能力被全方位的开发。
一条条铁路从各个城市出发,将帝国连接为更加紧密的一个整体;铝和铀的价值从地下被发掘出来,喷气式战斗机和原子能的力量都尽在帝国的掌握之中;地球卫星得以发射,我们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全貌,遇见了所有的文明......
李华翻阅着这些珍贵的史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又一行的注解。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段简短的文字上。
“1822年,澳大利亚的旧都堪培拉现在成为了我们文明的一部分。”
这个时间点,距离新成都建立港口的1610年过去了212年,距离旧成都建立的公元前3000年过去了约四千八百年。
四千八百年,卧薪尝胆,大仇得报!
只是看着这段文字,李华便从头舒服到脚。
......
窗棂的影子早已从书架攀上天花板,管理员轻叩桌面的声音惊醒了他。合上最后一册《近代科技发展史》时,李华发现掌心被书页压出了细密的红痕。
随意地仰望着头上的星空——没准帝国的科研人员现在还在火星上忙碌——在完成系外行星探索的今天其实也才1872年,帝国占领澳大利亚旧都得行为满打满算也就在50年前,而在这50年之间发生的事情,倒是大多算不上历史了,说不定自己会在道德与法治的课本上看见他们。
李华笑了笑,又想着这想法其实也不一定,近几年的战争都是高端产业,没准都是只有陇西的军事学院才会教导的内容。
李华迈着轻快的脚步,乘着一阵风,回到了北京城市区。
他打算去吃点东西,据说北京城内有一家烤鸭的味道一绝,那里的烤鸭细腻温润,恰似不敢触碰的历史余温。
至于他的论文开头,他也已经有眉目了,那是一个从未有人分析过的课题——防御性尚武。
“虽具完备武装体系,却恪守‘非攻’原则,对外宣战记录为零......”
李华写下这行字,笔尖顿了顿。脑中不自觉的想着今天的“游历”。
图书馆的寂静中,成都城下炮火的轰鸣声中、塔里木河混入的那抹绯红中、堪培拉陷落时史官简洁的笔触下,都明晃晃大写着一个“战”字,这字与论文上的“非攻”二字有重叠在一起,刺得他眼眶发酸。
这以百万骸骨为基石的'非攻',这用血火疆域书写的'防御',在青史烟云间,原是一道无解的算术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