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秀云迫不及待地问张屠夫，道：
“什么办法？快说。”
牛根金俩口子前倾着身子，竖着耳朵仔细听，唯恐落下一字半句。
张屠夫先呷了一口茶，故弄玄虚，慢条斯理，道：
“别慌嘛。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我的办法就在故事里。听了故事，你们再做选择！怎么样？”
张云芳在一旁，催促道：
“快叫呀！你看，根金兄弟都急成什么样了？还在这儿胡咧咧！”
张屠夫又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道：
“有一对老夫妻，老头得了急性胆结石，痛得在医院的走廊上打滚。主治医生也是要老婆婆去交钱，然后才做手术。老婆婆给医生磕头，哭哭啼啼地说她无儿无女更没钱，要医生行行好！医生说他做不了主。耐心给老婆婆解释，先要打报告给院长先，院长要开会研究讨论才能决定；还要老婆婆先回去找村委会开证明，再去乡政府盖章。老婆婆说，这么麻烦，把这些手续弄好，人都死了！医生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老婆婆死活不听。医生有些生气，当时病人又多，便丢下老婆婆去诊治其他别人了。老婆婆立马披头散发倒在走廊上，耍起赖来。她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啕大哭。边哭边诉落，哎呀呀，我的妈呀，你们开的哪门子医院，没钱就不给人看病啦？还说什么救死扶伤？我的妈呀，老头子，你的命好苦哟，你痛死算了！老天爷呀，你看看这是什么世道？你们想，医院看病的人多了去。不大会儿，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里，里三层外层，都纷纷指责医院没人性昧了良心。还有人不嫌事大，拿起手机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动静闹大了，院长书记先后匆匆赶到，商量一下拍板先看病救人！这不，一分钱没有花，病治好了不说，岀院时院长书记还掏腰包给老头老婆婆三百块钱做路费！”
汪大嘴拍掌惊叫，道：
“你说的，是不是我娘家的汪四叔俩口子？”
张屠夫道：
“不是汪四叔俩口子，还有谁？只有他们才干得岀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你婶明明身上揣着儿子儿媳妇给她的三千多块钱，还编偏说自己无儿无女，装可怜！”
牛根金俩口子听了，满脸的不悦，这不是指桑骂槐的欺负人吗？
汪大嘴见状，掐了张屠夫的胳膊一下，自打圆场，道：
“我道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想到尽岀些馊主意。根金兄弟虽说手头暂时紧张了些，但他们俩口子还是好面子的。当家的，好歹我们跟根金兄弟沾点亲，平时满仓叔云芳婶没少照顾我们，帮我们的忙不少。现在，他家有难，我们理当尽些绵薄之力！”
张屠夫是聪明人，顺坡就驴道：
“根金兄弟，我杀猪屠狗就是小本生意，左右两手倒腾的买卖。今天收了猪屠了狗，明天卖了，第三天就得给猪老板狗老板的钱。我就是赚点辛苦钱而已。不过，云芳婶的病要紧，三万我借给你。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收利息的。既然是亲戚，半年就四厘八！”
牛根金感激不尽，拿了钱，马不停蹄的赶去医院交钱。
交了钱，张云芳立马推进了手术室。手术非常成功。一个星期后，便病愈出院了。
牛根金为了及早还清债务，不得不挥泪告别亲人，再次来到曾经令他无比向往，曾经为她流汗而让他流泪的热土地＿深圳。
叶文才提前跟章六打了招呼，牛根金来的第二天就上班。巨额的债务，压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舍不得更是不敢休息，比去年更拼命了。他的这股拼命劲头，胜过当年的梅安！他还舍不得花钱，食堂打饭专挑最便宜的饭菜，连烟酒都戒了。
叶文才见牛根金如此亏待自己，于心不忍，自掏腰包请他在工地外面的苍蝇馆子里搓了一顿。饭后劝导他，道：
“我也知道大手大脚花钱不好。但是省吃俭用也要有个限，不要太亏了自己。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累坏了身子，你爸妈跟秀云母子谁来照顾？不就三万多块钱的账吗？半年不行，就一年嘛！他要是逼得急催得紧，到时候我借一万五给你拿去还他。”
牛根金连忙表示感谢，又立马摆手道：
“谢谢。现在活多，半年应该没问题。到时候，万一不行，我再麻烦你。”
叶文才道：
“好吧。有什么困难，你开口。还有，现在是信息时代。你看看，哪个没手机？连家里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人手一部！你还是去卖一个，方便不说，万一有什么事也好联系。你实在舍不得，去华强北电子市场买二手机，也行！不贵，两三百块钱。”
牛根金从牙缝里积攒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凑够了二百五十元买了部步步高二手机。从此，他的干劲十足。每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计算今天干了几个小时，收入多少花销，三万元的债还差多少？离目标越来越近，他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农历六月十四日，是牛根金二十九岁生日。按老家的风俗，本该大酒席宴亲朋好好庆祝一番的。但是，他不但照常上班，还加了两个小时夜班才去苍蝇馆子炒了盘回锅肉，切了半斤猪头皮，开了一罐金威啤酒，自己给自己庆贺生日。
牛根金酒喝半酣时，有人在背后拍了他的肩头，惊喜地叫道：
“牛根金，你小子在这儿喝酒呀！知不知道，兄弟我找你找得好苦哟？”
牛根金回头一瞧，来人是阿彪。
牛根金激动不已。他赶紧起身，十分热情的拉阿彪入座，立马高声朝服务员喊道：
“加副饭筷，来两瓶金威啤酒，再炒两个菜。要快！”
服务员飞似跑来，开了单，又飞似去拿来啤酒，打开递过去。
不一会儿，两个炒菜先后端上桌了。牛根金阿彪推杯换盏，亲热得很。
牛根金满脸愧疚道：
“彪哥，真的对不起。那天我和南蛮子真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诊所，不管不顾，偷偷的跑了！”
阿彪放下酒杯，双手紧紧的握着牛根金的手，真诚地说：
“根金兄弟，你说的哪里话？要不是你跟南蛮子奋力相救，一路上搀扶着把我送到诊所，我早死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们俩呢？当时，你们也是没办法嘛，才做岀的无奈之举！”
阿彪呷了一口酒，感慨万千，道：
“还好，诊所的老板不但是好人，还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我在诊所里一共住了十天，诊所老板都是无微不至的照顾。大年三十那天，他大清早送来满满一大碗汤圆，向我祝福。病好了，他又帮我买了回家的火车票，送我上的车，吩咐我按时吃药。当时，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是我来深圳遇到最好的好人。我情不自禁的跪下谢恩。他立马将我扶起来，叫我快进站，已经检票了。我一步三回首，频频挥手告别。上了车，我才发现衣兜里有个红包，打开一看，两百块钱。他什么时候塞进衣兜里，我都不知道。在家养了三个月的伤，完全康复了。我又来深圳，顺便带了腊肉香肠感谢诊所老板。想不到，他搬家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没有你们这几个好心人，我都活不到现在！”
阿彪问了一下牛根金的情况。牛根金一一做了回答。
牛根金道：
“彪哥。你刚才不是说我吗？什么事？”
阿彪一杰正经的反问，道：
“根金兄弟，难道你不想要回自己的血汗钱？反正，我还要找黄胖子算账。不然，我不是被人白打了？”
牛根金神色黯然，道：
“想呀。你知道人，他黄胖子是什么人吗？优秀企业家，人大代表，黑白两道上都有人，我们惹不起！我有个远房亲戚叫叶文才的，黄胖子也差他跟八个云南人的血汗钱。劳动监察大队，牛吧！有个叫苏林的就替他们说了公道话讨回了工资。结果，苏林被黑车撞断了腿！”
阿彪咬牙切齿眼睛似乎冒着火，道：
“我就不相信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牛根金泼了一盆冷水，道：
“彪哥，还是自认倒霉吧。劳动监察大队，派出所，我都去过，没用的。都是你推我我推你，说到底还是官官相护！”
阿彪眼里仍然亮着一丝光，道：
“法院呢？法院你去过吗？”
牛根金老老实实的一五一十，道：
“到了法院门口。因为春节放假关了门，没进去。我就是在法院门口帮人推车，人家给了五百块钱才回的家！”
阿彪笑了笑，道：
“你看嘛，法院里还是有好人的。我来找你的目的就是多找些工友，联名上诉，告他狗日的黄胖子！我不相信他能只手遮天！”
牛根金叹了口气，道：
“联名上诉？黄胖子炙手可热，神通广大，没人能扳动他！劳动监察大队的苏林遭遇就是明证。还有去派出所报警的人何值你我，多了去。可是，他毫发无损！听说，他在公检法盘根错节，保护伞大得很，一般的法官和律师不敢接这个案子。再说，律师费上诉费交通费误工费，我们都承受不了。我背了一屁股债，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打官司哟？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说完，牛根金起身欲走。
阿彪闻言，简直不敢相信牛根金变得如此胆小懦弱。他满脸茫然，失望至极。
牛根金从衣兜里掏岀二十元钱递给阿彪，愧疚道：
“彪哥，我没什么钱。这二十元你无论如何收下，权当告他狗日黄胖子我尽一份绵薄之力吧！我有事，走了。后会有期！”
阿彪看着牛根金离开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牛根金经历了这些事情后，变得如此消沉。但他并没有放弃，仍然坚信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他边打工边联络其他工友，收集黄胖子的不法证据，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牛根金正庆幸离还清债务的日子不远的时侯，家里传来噩耗＿他妈张云芳死了。
他妈张云芳从医院回来，恢复得很好，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原来，张云芳十分自责因她得病住院，才让本来窘困的家背上沉重的债务。她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替儿子儿媳妇分忧，就养了五只山羊。
四只母羊，一只公羊。公羊的脾气暴躁，不听使唤。罗秀云和牛满仓早就建议将公羊卖掉，张云芳始终不肯，固执地说：
“再喂三个月，等到了冬至节再卖。那时候羊大了，价格又好，能多卖四五百块钱呢！”
哪里知道，三天后就出事了。那天傍晚，张云芳让罗秀云和牛满仓在家做饭喂猪喂鸡，自告奋勇要上山牵羊。那只公羊一路上蹦蹦跳跳，拉着张云芳拼命向前奔跑。她死死的攥紧绳子，拼了命也拉不住，不得不跟着跑，累得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谁能想到，她一脚踏空，跌落悬崖，活活摔死！
牛根金闻讯，不敢怠慢，马不停蹄的往家赶。在火车上，他又接到妻子罗秀云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妻子哽哽咽咽道：
“你到哪儿了？爸，他老人家想不开，也跟着妈走了！”
牛根金顿觉两眼一黑，栽倒在地。被旁边的旅客扶起，几个好心大姐急忙上前掐他的人中。他醒来，伤心欲绝，两眼的泪水哗哗的流。
牛根金急匆匆赶回去。进门扑通一声跪在父母灵前，又是一阵揪心恸哭。妻子罗秀云也陪着流泪。一帮婶子大娘的劝慰下，俩口子方作罢。
在左邻右舍包括张屠夫汪大嘴的帮助下，请了和尚念经道土作法阴阳先生招魂等丧事流程。第二天清晨，声声鞭炮先炸响，哀乐呜咽。十六人八人一组抬着两副棺椁唱着永不变调的丧歌走出大门。十六个琐呐手鼓着腮帮子，使岀平生之力吹得震天响。稍后片刻，打鼓的又敲起来，咚咚咚，震耳欲聋。轮番上阵，彼此互不相让，都期丧家多多打赏。紧接在后面的是哭哭啼啼的一长溜送丧队伍。
安葬完父母，牛根金的债务陡然猛增到八万多，如大山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深知，仅凭自己目前的能力，不知何时才能还清这笔巨债，顿时感到无助和绝望。
然而，生活还得继续。看见妻子抱着宝儿呆呆地坐在台阶上，牛根金一脸茫然心如刀绞，不知什么时候能让她们母子过上好日子。这时候，他的内心如暴风雨前的大海，风起云涌。
忽然。一个来自十八层地狱里的声音在牛根金的耳边炸响，道：
“牛根金，你爸妈就是黑心老板黄胖子害死的！你咋不找他狗日的黄胖子算账！杀了他，为你爸妈报仇！去呀，去呀…不去？你就是个不孝子，就是个懦夫！”
罗秀云抬头望了望空荡荡的院子和土坯垒墙麦秸覆顶的房子，黯然神伤。她长叹一声，道：
“根金，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牛根金道：
“不急。五七快到了，给爸妈烧了纸就走。”
罗秀云沉默半晌，无可奈何，道：
“不是我催你。昨天，在村口碰见汪大嘴。她说，借钱时约定好的半年期限已过了三天了，问我们什么时候还钱？她还说她手头紧，没办法。卖猪的那些肥猪老板坐在家里不走，现在张屠夫去买猪都没人卖给他！你说，人家帮了我们的大忙，却连累了他们。这如何是好？我想把宝儿送去娘家，让我妈照看，我跟你一起去打工挣钱还债！”
牛根金道：
“嫁岀的女如泼出去的水。你不是不知道你嫂子的为人，两个字自私。只要把宝儿送去，她肯定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别给你爸妈添麻烦了。你在家带好宝儿，有空就种点田。你放心。我一个人去深圳，拼命干一年，日子会好起来的”
其实，牛根金早就权衡了利弊，心里已经萌发了去找阿彪联合上诉，通过法律途径向黄胖子讨要血汗钱。虽然希望渺茫，但也是他心里残存的最后一丝丝光亮。他没有说出来，是怕妻子担惊受怕。
牛根金又去了深圳。在火车上他给阿彪打了电话。阿彪在电话里，说：
“根金兄弟，我走遍深圳的大小工地，寻找那些难兄难弟。大部分人都跟你一样自认倒霉放弃了，主要原因还是怕官司打不赢。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还好，来来回回的奔波两个多月，加上你刚刚有五十个人。哦，忘了告诉你，南蛮子也在。几点到，我来接你。我们见面再商量！”
五十个难兄难弟或赶公交或打的或骑车或步行匆匆赶到竹子林，在城中村的一家苍蝇馆子相聚了。阿彪站起身，大声地说：
“各位兄弟，这次跟黄胖子打官司我是发起人，也是召集人。法院跑了三趟，咨询过八九家律师。现在我说三件事，说兄弟心里明白。第一，我们五十人工资加起来有四百一十八万五千九百二十八元三。涉案金额大，法院相当重视，可以立案。第二，诉讼费按涉案金额的百分之零点八收取。因为我们是弱势群体，法院考虑零点七五，三万多点。我的意见是大家先不管工资多少，诉讼费一个六百。要是官司赢了，钱下来的时候再多退少补。第三，律师费，这才是花销的大头。有四家律师，一听说被告是黄默天黄胖子，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拒绝了我。另一家也不愿意接受，但明确告诉我，打不赢，别花那个冤枉钱！剩下的三家，倒是愿意岀庭辩护，就是没收费不一样。有要三十万的，有要四十万的，甚至更离谱的六十万的都有。三十万的，要我们提供证据。六十万的，帮我们提供证据。但是，没有哪家律师拍着胸胖统打包票一定能赢。不管输赢律师费一分不少！我说完了，请大家发表意见吧！”
顿时，众工友如锅里的开水沸腾起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们五十人，总得有个领头的吧！彪哥为大家的事跑来跑，没有一分钱的报酬。所以，我们兄弟三人坚决支持彪哥。他说咋办就咋办！我提议，一人捐二十元，给彪哥买瓶水喝！怎么样？”
众工友皆拍手叫好。阿彪连忙摇头摆手，方作罢。接着，又议论起来。
“彪哥，既然我们都跟黄胖子撕破脸了，闹上了法庭，就不要单单要工资。我们的误工费，交通费，还有工资的利息。有的工友还挨了打，伤得不轻，比如你，他黄胖子总要付医药费什么的吧？”
“就是。湖北的张三打成了脑震荡，现在还吃药呢。江西的李四打折了右腿，干不了重活。在家里养伤，又没钱，可惨了！”
“都有五家律师不接我们的案子，看来这官司根本打不赢！我看没必要白白地往外掏钱。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如加班加点多干活，补偿在黄胖子那儿的损失！”
“有道理。我的工资不多，只有一万二。现在官司还没打，光诉讼费，律师费差不多要七千块钱。官司赢了，钱到了手不说。要是输了呢？又白白损失七千。要是再加上误工费，交通费什么的，就亏大了！彪哥，这官司，我不打了，退岀算了！”
“彪哥，让你费心了。我也不打的！”
“彪哥，我爸说，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这官司没希望，我还是早点退的好！”
…
真的是岀师不利，大风折帅旗。还没开始，接二连三的就有五个人举手嚷嚷着走了！看着几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动摇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工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牛根金更是焦急万分，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侯，南蛮子站起来，十分坚定地说：
“还有没有要走的？就是你们走完了，我南蛮子也不走！我姓牛，又是湖南人。大伙有的叫我南蛮子，有的叫我蛮牛，还有的一根筋。我就是一根筋，认死理。干活要钱，天经地义。今天，我把话撂这儿。我跟黄胖子杠上了！这官司我打定了！”
牛根金闻言，欣喜若狂。他快步上前，跟南蛮子并肩站在一起，大声吼叫道：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官司打到天边，我牛根金也舍命陪着！”
阿彪大受鼓舞！走过去将牛根金南蛮子两人的右手高高举起！三只手叠在一起，如战斗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