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大学生食堂,高凡与徐云对面而坐,一人一份学生餐。
“你们科大的伙食很不错嘛,比北大食堂强多了。”
高凡往嘴里送着饭,礼节性地恭维着。
徐云看着高凡那敷衍的表情,撇了撇嘴,说道:“高凡,你不知道你在言不由衷的时候会习惯性地露出一个微笑吗?”
“不会吧,我刚才没笑啊。”
“那就是刚才例外了,但我能够觉出你是言不由衷的。”
“我说的都是真话,科大食堂的伙食的确比北大食堂要强得多。这和我觉得你们的饭好吃是两回事。”
“也就是说,你觉得这饭不好吃。”
“还行吧,只要不和昨天晚上枫林所招待我的伙食去比。”
“我也有点想念枫林所的伙食了。”
“说起枫林所的食堂,我想起来了,你还欠我三顿小炒呢。”
“这不是已经补上一顿了吗?”
“还欠两顿。”
“高凡,你好意思打劫我这个穷学生吗,你现在都是好几个万元户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要不这顿算我请?刚才是多少钱来着,我现在就补给你。”
“滚!”
两个人说着毫无营养的废话,吃完了这顿有营养的午餐。徐云拿着饭盆去水槽边洗干净,用一个布袋子兜着,拎在手上,与高凡一道往外走。
“高凡,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走在校园里,徐云感慨地说道。
“羡慕我是好几个万元户?”
“不是,……呃,也有点吧,不过主要还是羡慕你能够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说起来,我还比你大一岁,却只能呆在校园里做着无聊的实验。”
“谁还不是这样走过来的,现在做实验,也是为了以后能够做更多的实验嘛。”
“……你这是在安慰人吗?”
“我是说句实话嘛,像徐师兄你这样的人才,未来难道不是要做一辈子实验的吗?”
徐云叹了口气,扭头看看身边走过去的几个明显是低年级的学生,说道:“我现在很迷茫啊。想当年,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进了中科大,肯定能够学到一身的本事,将来成名成家,衣锦还乡。”
“你现在依然可以这样想啊。”高凡道,“我昨天在枫林所和毕主任聊了一下,他说光刻胶的研究成功,你的贡献是最大的,他们向科工委报的表彰材料里,你的名字是写在前面的,这也算是成名成家了吧?”
“你明明知道,光刻胶的主要思路是你提供的。”徐云道。
高凡道:“我只是提出了一个思路,但把整个技术路线完善起来的工作是你做的,你的技术功底远在我之上。”
“算是狗尾续貂罢了。”徐云谦虚了一句,倒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了,而是顺着前面的话题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高凡,你没觉得吗,现在搞科研已经不时兴了,大家都说,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们学校已经有好几个年轻老师辞职不干了,说是去企业里做工程师,工资比过去高出七八倍呢。”
“从赚钱的角度来说,的确如此。”高凡道。
改革至今,已经有七八年时间了。前些年因为笼罩在“投机倒把”的阴云下不敢过于张扬的乡镇企业,现在已经毫无后顾之忧,敢于恣意生长了。
国企也普遍开展了承包制,一部分企业被志大才疏的承包厂长折腾得奄奄一息,但也有另一部分企业因为摆脱了“婆婆”们的瞎指挥而获得了新生。
贫富分化在迅速地形成,社会上出现了大款这样一个新阶层。高校和科研机构虽然还有旱涝保收的保障,但铁饭碗里装的饭菜多年没有什么改变,恰如科大食堂的伙食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在这种情况下,便有一些勇敢者率先下海了。他们利用自己掌握的知识,或是自主创业,或是投奔经营良好的企业,为自己谋到了锦衣玉食。
这些人的成功,吸引了更多人的效仿,也让那些没有勇气下海的人感觉到羡慕、嫉妒、酸楚和沮丧。
全社会开始流行读书无用论,一些科研人员在各种场合发牢骚,甚至还有高校教师在课堂上公开劝学生未来不要去搞科研,“不要混得像我这样”。
徐云的家境不错,至少请高凡吃三顿小炒是毫无压力的。别笑,1985年的高校里,能够连续请人吃三顿小炒的学生是很稀少的,在高凡自己的宿舍里,也就是京爷潘畅能够做到了。
因为家境的缘故,徐云并不特别急于上班赚钱,而是从上大学之初就准备继续读研究生的。顺便说一下,他现在也已经被保送本系的研究生了,只等到9月份就可以把白校徽换成桔红色了。
但面对着周围纷纷扰扰的不和谐声音,徐云的内心还是有些动摇了。他突然觉得,继续读书似乎是看不到什么光明。
“给我们讲凝聚态物理的老师,很有才华,我跟他的关系很好。上星期,我到他宿舍去向他请教问题,后来和他聊了会天,他说他现在很苦闷。”徐云说道。
“为什么苦闷呢?”
“他要结婚了。”
“哦,理解,这叫婚前恐惧症。”
“他恐惧的不是结婚,而是女方家里提出的要求。你听说过四十八条腿这个说法吗?”
“当然听说过。不就是什么‘大衣柜、小衣柜、中衣柜、高低柜,梳妆台、写字台、电镀圆桌支起来,折叠椅子来六把,支起来就打扑克牌’,相声里说过的。”
徐云笑了,这段相声他也是听过的,说的就是时下年轻人结婚铺张的事情。结不起婚这种事情,可不是后世才有的。
“没钱?”高凡倒是明白过来了。
学校里的青椒,肯定是本科、研究生一路读过来,然后直接进高校工作的,没准就是科大本校毕业的。以大学老师的收入,刚工作几年,想攒出“四十八条腿”的家具,的确是很难的。
高凡叹了口气。他知道,高校教师的困境现在还只是刚刚开始呢,到90年代前期,才是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各高校都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搞创收,以便留住最后的一批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