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自然不会忘了三位军中上将,马周在宣诏之后分别单独见了薛万彻和徐世绩。
辽东城中军。
马周和薛万彻相对而坐。
他谢绝了众将给他接风的提议,说的话也很暖人心,他远道而来,会在辽东城过冬,大家待在一起的日子还长,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以免耽搁了军务云云。
马周先是歇了一晚,这才来见薛万彻。
张公瑾和窦轨都是在河北随行而来,一个是为表明朝廷姿态,一个则是来亲眼看看辽东的状况,其实就是巡校诸军的意思。
诸如士卒是不是思乡盼归,军心是不是稳定,粮草是不是充裕,军纪是不是严整等等,和宣诏没什么关系。
而他们在辽东城,怀远镇走一圈之后,说的话会传回朝中,为赏功之事做个旁注。
此行之后,两人可能就要回京述职了。
当然了,这只是他们自己以为,他们不知道的是,接下来裁撤河北大军还需要他们出力,短时间内是别想回京了。
马周来见,薛万彻早有预料,让人送上酒菜。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略略吃用一些,寒暄几句。
薛万彻便有些疑惑的问马周,“丞郎要在这里过冬?不随苏将军他们回京吗?”
马周歇了一晚,精力稍稍恢复了一些,不像昨日刚到的时候看上去一副将死的模样,只是依旧恹恹的食欲不振。
他放下筷子,朝薛万彻拱了拱手,苦笑道:“将军莫要说笑,马某这身子骨本还称强健,可走了这一遭,已是苦不堪言,若近日再来一次,怕是就看不到长安了。”
薛万彻哈哈一笑,却是不信,朝廷宣诏使臣的行止,哪是他们自己能随意决定的?这位马丞郎说话倒是有趣的很。
果然,马周也只是说笑了一句,接着便道:“不与将军说笑,马某可不是只在辽东城过冬,我奉诏宣慰辽东得胜之军只是其一。
接下来却是要在徐将军的辽东都护府效力,也不是马周一人,之后朝中还会抽调良才干员来此,马周不过先至而已。”
这下薛万彻就明白了,眼前这位宣诏使臣是来帮徐世绩建辽东都护府的,宣诏只不过是顺便的事情。
看着皮肤黝黑,一脸敦厚模样的马周,薛万彻不由嘴角抽了抽,从秘书丞转任辽东都护府属官,形同外贬,还贬的这么远,这位是在朝中犯了什么事吗?
他不知马周过往,更不知马周这个秘书丞的职责所在,不过按照官场惯例而言,他有此猜测也很正常。
马周只看薛万彻神色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却也不欲在此事上多说,难道向这位解释一下,他这不是外贬?
于是马周直接说起了正事,“陛下听闻辽东大胜,谓众人曰,将军此战,功在千秋……”
薛万彻激动的起身,锤着胸膛行下军礼,这敬的是皇帝,马周有宣诏之责,端坐不动,代皇帝受礼,这才起身一礼,两人重新入座。
仪式感拉满,上下尊卑没有丝毫差错。
“临行之前,陛下有口谕让下官转达将军。”
薛万彻这次脸都抽抽了,很想拔刀一刀斩了眼前这厮,却还是不得不重又起身肃立听诏。
马周也颇为尴尬的摸了摸胡子,他真不是想戏弄人,戏弄一位久经战阵的大将军?他吃撑了怎的?只是此番旅途太过艰辛,他现在脑子稍微有点迷糊。
看着薛万彻变得有些可怕的目光,马周面无表情的道:“陛下说,有两条路给薛卿选,一条是就此回京述职,富贵荣华,良田美眷应有尽有。
薛卿征战半生,也该到随朕一起享受享受的时候了。”
薛万彻嘴角微翘,这确实是陛下独有的口气。
他们兄弟是在幽州投的陛下,当时他们的父亲亡故,罗艺窃据幽州总管,得职不正,狼子野心,看上去又非能够成事之人,所以兄弟两人对前途都颇为茫然。
如今再回首望去……兄弟两人都已功成名就,可以回京养老了,陛下有情有义,回京之后他依旧是大将军,王智辩那厮在京中过的不就是这种自在的好日子?
这对薛万彻而言颇有诱惑力,在外征战多年,他确实想过些安生日子了。
可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白,选择回京述职就意味着放弃了兵权,若无意外,他这个大将军再想出京领兵可就难了。
军中人才辈出,朝廷不愁没有领兵之人。
薛万彻稍有踌躇便问道:“那陛下说的第二条路是……”
马周了然的笑了笑,骄兵悍将,哪有不恋栈兵权的?
“陛下又言,薛卿若还在辽东,说明其气还盛,功业之心不减当年,不如留守于此,监看东北各部动向,待时而动。
只是辽东百战之功,便没多少能落到薛卿身上了,不如移泽于妻子。
闻卿有女,方当及笄,知书达理,窈窕淑秀……”
薛万彻终于没控制住脸上的肌肉,露出了笑容,他常年身在军中,又未纳妾,所以子嗣不旺,只得一子二女。
这几年东奔西走,儿女都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了。
马周这说的是他家大娘,如果能够入宫的话,对他们兄弟几人,也就是河东薛氏的这一支来说,自然是好事。
当然了,他官至大将军,一身富贵都是军功换来的,不必依靠女儿,可他家独子将来说不定就得靠阿姐扶持。
喜悦之下,刚想谢恩,就选第二条路了,他在辽东吃点苦,受点累,保一家富贵延绵,不错不错。
可听马周接着道:“可聘为秦王侧妃,不知薛卿还称心否?”
原来不是入宫,而是为皇子选妃。
薛万彻的脸涨红了起来,心里戏太多,把自己弄的尴尬的不行,不过这又比入宫强了许多。
后宫嫔妃那么多,薛氏的女儿入宫也只能为嫔。
嫁给秦王就不一样了,虽说只是秦王侧妃,但大家都清楚,秦王乃陛下嫡长,晋位太子是早晚的事。
也许不用几年,秦王侧妃也就变成了太子侧妃,将来……
薛万彻是比较纯粹的武人,想的不会太多,这次耐心的听马周又说晋妻子为郡夫人,他家独子才五岁,岁数还小,先恩荫个县侯。
也就是说,薛万彻此次军功都分到了家中子女的头上,本人的封赏也就只剩下了一些绫罗绸缎,良田丁口了。
薛万彻却是心满意足,抛开了回京躺着享受的想法,直接谢恩。
马周传达口谕过后,又笑道:“看来将军是选了后者,不用回去再好好思量一下?”
薛万彻瞅着马周,迟疑了一下,生怕这厮又闹幺蛾子,这才坐下道:“思量个什么?咱们这些人跟着陛下出生入死多年,陛下还能亏待了咱们?
样样都是为了咱们好,与其思来想去的讨好处,不如全凭陛下吩咐,咱们只需握紧刀枪,冲锋陷阵即可,省事的很。”
马周点头,这些都是要回禀给陛下知道的,只是这位大将军的干脆劲还是有点出乎了他的意料。
马周回想了一下他在河北见大将军尉迟偕的情景,那人给他一种沉稳多谋的感觉,接待周到,说起去年撤军,对去年撤军未能奏功之事多有遗憾。
那也是一种表明姿态的方式,委婉的向朝廷表明,他心中并无怨言。
可这会马周就觉得,今年朝廷换将之举还是很明智的,薛万彻的忠心表现的更为明确直接。
也丝毫没有看出半点居功自傲的意思,而且看上去对回京述职也很感兴趣,不像尉迟偕,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言辞之间对他多有试探,既像领兵上将,又像朝官。
不过也不奇怪,出将入相嘛……
只是眼前的换了是尉迟偕,让他留守辽东,他会像薛万彻一样这么高兴吗?
马周想到这里,嘴里有点发苦,此行虽说他要留在辽东都护府,可对军中将领们的言行却是要奏上给朝中的。
言辞稍微偏一偏,说不定就会影响到将领们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
和薛万彻一块饮酒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这人酒量大,还喜欢灌别人。
“来来来,再饮一杯,丞郎你这不成啊,别说辽东了,河北那边冬天也冷的厉害,军中粮草可以少些,但不能无酒,还得是烈酒。
当年陛下整治军规,严禁军中将士饮酒,可后来眼见不成,还是放宽了些,为什么?北边冬天太冷,行军的时候饮一些,冻死冻伤的人就能少上许多。
那年咱们跟突厥崽子激战,我带着一千多人去了草原,人人马上都要带上一大皮囊的烈酒,既解渴又能御寒。
还有那会跟咱阿爷北征,在白石山被高句丽那些狗贼截住了,将士们身上早就没了吃的,却都还留着一点酒,凑了凑给马军的弟兄们饮了。
由咱兄长带头,到底是为大家冲开了一条生路。
那人死的,漫山遍野,咱跟着阿爷是喝着高句丽人的血水逃出来的,如果血能酿酒,给咱们痛饮一番的话,那还逃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