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博家的藏书多不多,很多,长安少有人能及的那种多。
但那不是温彦博收集的,温彦博少时聪颖,很早就入仕了,之后四处奔波为前隋效力,哪有功夫收录藏书?
根子在他父亲温君悠身上,温君悠在前隋任职一州司马,官不算大,却是个爱书之人,同僚都戏称其为书虫。
书虫自然是喜欢往书堆里扎的,加上大业年间的一段时间里面,杨广在文治上下起了功夫,其中之一就是鼓励世族建立藏书楼。
他自己则在观文殿,弘文殿中收录了不少藏书,和他做的其他事一样,求大求全,所以藏书规模之巨,令人叹为观止。
其中大部分都在洛阳宫殿之中,因为战乱遗失了不少,李破听闻此事还心疼过。
而当时长安城中最知名的藏书楼是吏部尚书牛弘家的,后来李靖挂印辞官之后,落魄于长安。
他是牛弘的学生,还向牛氏求助过,不过结果让李靖心里不太好受,牛氏的败家子们家里粮食堆积如山,却趁火打劫,收走了李靖的藏书,才给了他点糊口的粮食,其嘴脸让人一言难尽。
但由此可见大业年间藏书风气之盛。
温君悠这个书虫就赶上了好时候,在南边任职的时候,就在当地收集了不少书籍,他和当时文坛名家薛道衡,李纲等人都有交往,收录的书本多出名家大匠之手,可以说非常珍贵。
后来眼见天下渐乱,于是辞官回到了晋地,又和王氏的一些败家子来往,把王氏祖宅当中的一些藏书给弄了出来。
当时温氏祖宅当中的藏书就已经非常丰富了,只是温君悠才能平平,为人低调,没多少人晓得罢了。
但温君悠一辈子最自豪的不是收录了多少藏书珍本,而是生了温彦博三兄弟,教养得当,三兄弟渐渐长成,各个如龙似凤,满身的文华之气。
温彦博其实不算是三兄弟当中最出彩的,但运气好,在幽州司马任上投在了李破麾下,为李破信重,成为了大唐的开国功臣。
温彦将才学最佳,十几年前却是半道而终,令人扼腕。
说回温氏的藏书,温君悠打了个底,温彦弘和温彦将续之,趁着战乱时节,两人没少用家中资财收买书籍。
尤其是李破率军南下的时候,温彦弘趁着河东裴氏战战兢兢的时候,顺道把裴氏的藏书弄出来不少。
大军进入长安,长安人心惶惶,牛氏的败家子们直接跑回了老家凉州,牛氏人去镂空,藏书楼却还在的,大半的藏书最终都落在了温氏兄弟手里。
随着温彦博,温彦弘两人青云直上,知道温氏兄弟有藏书的喜好,献书之人络绎不绝,温氏的藏书又得到了极大的丰富。
后来温氏兄弟一商量,干脆把老家的藏书都运到了长安,因为温彦将亡故,家里没了看守之人,两兄弟怕后辈们把两代人好不容易攒下的书本给糟蹋了。
李破建长安书院,温氏忍痛捐赠了不少书籍,为此温彦弘还跟弟弟落泪道:“要了为兄的性命了。”
温彦博当时还心说,这才从哪到哪,等观文殿,弘文殿那边梳理清楚,你个秘书少监少不得要意思意思,到时候再哭吧你……
前年的时候,虞世南给宫中的藏书建立了书籍目录,李纲等人大加赞赏,同时也意味着前隋留下的好东西大体上消化干净了。
这对大唐其实很重要,书籍这东西自发明以来,就是为了记录人类的经验的,有了前人的指引,人类文明才能向前大踏步的迈进。
比如南边能那么快的重现前隋造船技艺,最为直接的原因就是从洛阳观文殿中找到了楼船构造的残本,又花费了三四年的时间予以补全,才没有因为战乱在造船技艺上有所退步。
至于在冶炼,建筑等等行业,一统天下的前隋都可以说是集大成者,大唐代隋而起,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有前隋的影子。
传承的可不止是各类人才,更多的是书籍记载方面的东西,不显眼,却极为重要。
而今李破的目光从辽东转回了国内,就算不打这个赌,他也早就惦记上了温氏的藏书,在他看来,自然是与其秘而不宣不如公之于众,就算他打赌输了也是容不得温彦博拒绝的。
温彦博深深体会到了皇帝的恶意,无奈之下只能道:“陛下,家兄嗜书如命,那又是家里几代人之心血,不如这样,容臣些时日,抄录一些,再……”
看他那扭扭捏捏,又很心疼的模样,李破心中大乐,却也不会过于难为自家的尚书令,只笑着摆了摆手,“打个赌而已,看把你为难的。
朕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你也随朕很多年了,什么时候见朕夺人所好过?”
温彦博心说,您这也太谦虚了,被您看上的东西,什么时候失手过?
李破,“这样,冬天里反正无事可做,过后朕派虞世南调些人过去抄录,抄本呢,你们温氏留着传家,原本都送观文殿典藏,卿看这样可好?”
温彦博心都好像要不跳了,眼前也好像看到了兄长要死要活的样子,连连摇手道:“陛下还是饶了臣吧,那么多人进出府中,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要抄了臣的家。
臣回去就把藏书都送去宫中,只是臣向陛下讨个情,家兄爱如性命的一些,还是把原本留下,不然臣实在不好跟他交代,这要是有个长短,臣这性命怕不是也要去了。”
李破拍案哈哈大笑,“温大雅爱书至此,可为佳话矣,上官仪……”
起居郎上官仪推门而入,“臣在。”
李破指了指温彦博,“你记一记,今日朕与尚书令以辽东战事做赌,尚书令趁机献藏书若干,尚书令彦博之兄,爱书如命,彦博为难之际,只得回去劝其兄舍命为国,可叹可敬矣。”
君臣在屋内说话,并未刻意收声,反正外面有人把守,不虞旁人听见,上官仪作为起居郎,就把在门边上。
君臣的对话倒是听了个七七八八,一直在琢磨回去之后要不要记上几笔,经过春猎行宫之事,上官仪越发谨慎自守,没初来时那么耿直了。
皇帝身边乃是非之地,一件小事可能就会要了人性命,而起居注上面,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记的。
传闻一点也不可信,什么起居注不得经皇帝,后宫嫔妃之手,皆录官档,送入宗府密存云云,都是扯淡一样。
实际上皇帝信手就能拿过来观瞧,也就是当今陛下大度,不然那晚怕就是他上官仪的忌日了。
想想其实也就能明白,起居注作为记录君王言行的东西,早晚都是要记入史册的,皇帝们再是大度又怎么能任由他人胡乱编写?
就算皇帝自己不便查阅,也会命人监督,可能你这边刚写几句,那边就有人禀报了皇帝,能恪守节操的官员罕见的很。
你看上官仪被教了个乖,不就立马懂事了起来?像汉时那些不把自己小命当回事的史官,现如今可不多见了。
上官仪看了看温宰相,迎接他的是尚书令好像要杀人的凌厉目光,上官仪顿时低下头,口中却没半点犹豫的应诺了一声。
这可不算他得罪宰相,皇帝亲口说的,咱最多就是下笔润色一下,你就算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
上官仪面无表情,心里却已笑翻了。
温氏藏书之富他早有耳闻,看来过后能大饱眼福一番,开国公?尚书令?一品宰相?嘿嘿,这下心疼死了吧?
确实心疼,原本和抄本之间那区别可大了去了,温君悠当年得了很多人的手迹,就要全部充公了。
李破心情大好,也不再往温彦博伤口上撒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情他不常做,于是又吃了些菜,和食不甘味的温彦博东拉西扯的说了些话。
这才按照习惯递上颗甜枣,“你们兄弟皆是世之良才,能为远迈汝父……”
听皇帝说到自己父亲,温彦博下意识的直腰抬头,话音有点不对劲,此时的他已如惊弓之鸟,想到皇帝一旦辱及父母,他是不是要拍桌子抗辩几句,也好叫皇帝知道,那个为民请命的温大临还活着呢。
心里其实却已在嘟囔,能不能别再张嘴了,咱这岁数真的禁不住这么折腾,要是想换个尚书令,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
李破见他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一笑,“但有一点你们兄弟远不及你们的父亲,对儿子太过宽纵了些。”
温彦博一颗心一下放进了肚子里,大约算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打了温氏一巴掌,过后找补呢。
皇帝这性情啊,他领教的多了,其实不用皇帝说,等这阵过去,他自己也得讨点情面下来,不然怎么安慰家里那位痛失所爱的兄长?
他都能想象的到,过后长兄一边哭天抹泪,一边痛斥他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温氏家底都卖了时的样子。
这个时候顺着皇帝的话音说就成了,“陛下说的是,臣和兄长忙于政务,对子女确实疏于管教,都不成器的很。”
实际上吧,温氏的第三代并不是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反而教养的都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