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六
昏暗的艺术馆里,手电筒的光芒将周围人像雕塑的面孔照得异常冰冷。
空气沉重而压抑,仿佛溺入深海,拼命挥舞手脚也得不到拯救,只能在那一张张冰冷面孔的注视下不断坠向黑暗。
胸膛被无形的巨力挤压,变得越来越难以喘息。
“老师——”
“不想见到我吗?”
清淡的嗓音忽而响起,打破周遭仿佛要将人逼疯的寂静。
相宜眼睫轻颤了一下,唇角的笑容仿佛被固定了一般,没有任何变化,“怎么会呢……只是,有点意外。”
“意外?”
“嗯……”相宜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对上她冷淡审视的目光,那些想要继续装作无辜装作不知情的话语,便很难再说出口。
她不是傻子。
他也不是。
“为什么会意外呢。”唐今轻轻问,视线却从他的脸上转开,落在了他身后那座被刻画着惊恐表情的雕塑上,“见到我,老师不是该觉得,心满意足吗?”
“……什么?”
像是为了将雕塑的表情看得更为清晰,唐今又缓缓朝着雕塑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道松懒慵惓的嗓音也不疾不徐地朝相宜逼近。
“老师,不是一直希望被我看见吗?”
相宜垂下了眸子,唇瓣微启,却说不出来任何否认的话。
她的脚步在他身侧停了下来。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隐约感觉到她偏过了头,那道漠然审视的视线又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
她仿佛在仔细辨别着,他与他身后那座雕塑的不同。
良久,她的声音飘落至他的耳边,“还是,在这件事上,老师并没有让我看见的打算?”
……
这件事指的是什么事呢?
——再继续愚蠢地装作无知去问这样的问题,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怎么暴露在她面前的?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众多纷杂的想法,但最终都被相宜压了下去。
此刻再去探究那些已经没有用了。
他需要思考的,是她在想些什么,是他该怎么应对才能避免事情走向最坏的方向。
相宜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极度勉强的笑。
上挑的狐眼随着面颊的转动而轻轻侧过,像是要看她,却又不直接看她,眼眸还是低垂着,长睫在面颊上扫下淡淡灰影,视线只停在她的肩膀上。
“我确实没有想过,让你知道这种事……”
轻柔低缓的嗓音里透出一分涩哑。
眸底水色轻晃流过,眼尾在顷刻间便红了。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勉强,充满了自轻自嘲,“很没有底线……是吗?为了钱连自己都可以出卖。”
唐今静静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相宜好像也没有期待她能说些什么,长睫掩落,声音愈发轻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呀……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相宜想,她应该已经调查过他了,所以应该也知道了他是为什么而接近她。
他抬起眸子,今晚第一次正视她的双眼。
狐眸里清艳的水色半真半假。
“也许对你来说,钱只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可是对我而言,那就是哪怕用最下贱的方式,也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因为。
那从来都不只是钱而已。
……
“很丑呢。”
在静静凝视相宜良久后,唐今轻轻丢下了这么几个字。
相宜整个人都愣住了。
好一会,他反应过来,“什么……”
“老师装可怜的样子,很丑。”唐今平静地阐述。
……相宜甚至有一度以为是自己晃神听错了。
眼睫轻眨,眼眶里凝聚着的原本欲掉不掉的泪水倏然失控,化作清色一线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
本该是极度惹人怜惜的场景。
可因为美人的眼眸里充斥着太多对眼下场景的茫然,倒叫这个表情看着没有那般可怜了。
唐今也好像完全没觉得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有什么不对。
冷淡的嗓音里,只添了几分对眼前事物感到无聊的懒倦,“比起装可怜,老师直接开口求我,能如愿以偿的几率还更大一点。”
相宜愣了几秒。
一时间,他也顾不上思考她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本能地追问:“直接求你……可以吗?”
唐今眉梢往上微抬了一下。
看着倒不像是不高兴,更像是不理解他怎么连她话语里的意思都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
“老师装可怜的样子实在太丑了,这样求我的成功率,比零更低。”
相宜眼睫颤了颤。
好半晌,他微微张唇,看着唐今想要说些什么。
她这是在……
羞辱他吗?
说他……
丑?
相宜不太明白。
但好像也没有明白的必要。不论是羞辱还是别的什么,他其实都不是很在乎。
不过他这一次总算听懂她的意思了。
摆出可怜的样子是不会博得她的同情的,直接开口求她她会答应帮忙的几率也为零。
那么……
相宜重新弯起唇,眼尾还带着那一抹可怜又勾人的红晕,眸底的色彩却已然混乱不堪。
茫然的希望在疲惫与惶恐中沉沦。
他小心翼翼,讨好顺从地追问:“那要怎样,才可能让唐今同学帮我呢?”
不知道是不是相宜的错觉。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唐今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变了。
具体是怎样的变化他也说不太清楚,好像更冷,更深……
如果说先前看他,还只是看路边不感兴趣的花花草草,或者压根就没被她正眼瞧见过的某只无足轻重的小蚂蚁。
那现在看向他的眼神,就更像是在看一条烦人的,惹了她不悦的蠢笨不堪的狗。
一种极其危险,极为不祥的预感顺着后脊一路爬上。
相宜模糊反应过来什么,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
“唔!”
手机猛然从手上脱出,狠狠砸在地上。
相宜狼狈地摔倒在地板上,痛苦地捂住了疼痛的腹部。
掌心下强烈的剧痛让他忍不住怀疑内脏是不是已经被这突然的一脚给踢破了。
可是这会,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思考这些了。
相宜忍着疼痛勉强抬头。
手机飞到了远处,没有手电筒的照明,他甚至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孔。
那张脸隐匿在浑浊的黑暗里。
什么都看不清。
即便是那双一向明亮如宝石般流转微光的浅眸。
在此时此刻,也被完全的黑暗吞噬。
“知道吗,老师。”
她声音轻轻,像是要告诉他一个秘密。
“比起装可怜,你怨恨憎恶一个人时的样子,要有趣得多呢。”
……
看着那缓步朝自己走来的青年,相宜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因为疼痛。
也因为那股后知后觉,时隔多年再次朝他涌来的恐惧。
撑着身体的手臂上,被衣物掩盖的某处伤疤如同被唤醒般,开始升起令人难以忍受的痒意。
那道居高临下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与记忆里,那个站在阁楼楼梯上,面孔模糊不清的孩童的身影,逐渐重叠。
如坠深渊的恐惧几乎将相宜的理智淹没。
他明明知道的。
他明明知道……
眼前这个人,是绝对不可以靠她太近的——
疯子。
……
冰凉的指尖轻轻落在相宜脸侧,下一刻,仿佛要将他骨头捏碎的巨力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
看不清她的脸。
即便离得如此近了,她的脸依旧隐没在黑暗里,只有很勉强很勉强才能看见她的唇瓣轻轻张合。
“原来。”
“你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