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
话还没说完,杨虎身体猛地一滞,随即后撤半步,避开了朱亦微的指尖,声音带着刻意的疏离:“殿下,末将血污满身。您…可有受伤?”
朱亦微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一瞬,失落夹杂着委屈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理解。
她含泪摇摇头道:“我…还好,就是饿,冷……玲珑她……”
“奴婢没事!”玲珑连忙道。
“拿干粮和毯子来。”杨虎立刻下令,一个小兵迅速送上腌肉和厚实的羊毛毯。
杨虎亲手将温暖的毯子裹在朱亦微身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又将腌肉切成小块,递给她:“军粮粗糙,殿下您先垫垫。此地凶险,必须立刻离开,与大部队汇合。太子殿下…忧心如焚。”
听到“大哥”,朱亦微的眼圈又红了:“他…大哥一定气疯了……”
“太子殿下只盼您平安归来。”杨虎温声道,随即转身道:“血腥冲天,必引祸端,即刻出发!”
士兵们动作迅捷,带上了同袍的遗体,安置好重伤员,杨虎亲自将朱亦微扶上了自己的战马,自己则紧紧牵住缰绳,护卫在侧。
队伍迎着初升的朝阳,朝着铁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朱亦微裹在温暖的毯子里,身体随着马背上下起伏。她看着着身旁策马护卫,面容坚毅的杨虎,看着他挺拔如枪的背影,看着他染血的征衣,心中波澜起伏。
这一路的恐惧、绝望、艰辛,最终都化作了对眼前这位朝思暮想的“情郎”的浓浓爱意。
生死边缘,支撑她的,不仅是思念,更是对这个男人深入骨髓的信任和依恋。
心湖之中,某些模糊的情愫,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
“虎哥……”她轻声唤道。
“末将在。”杨虎立刻侧首,躬身行礼。
“……谢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的三个字。
朱亦微的脸颊顿时又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杨虎一怔,随即微微颔首:“护殿下周全,乃末将本分……亦是荣幸。”最后两个字,轻若鸿毛,却重逾千钧。
朱亦微望着远方,疲惫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铁门关下。
太子朱见沥如同一尊石雕在寒风中伫立了整整一夜。
杨虎已去两日一夜,杳无音信,每一刻等待都是煎熬。
杨洪侍立一旁,面色同样凝重如铁。
他深知公主失踪的后果,更明白时间意味着什么。
派出的几支搜索小队皆无功而返,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笼罩慢慢扩大。
“报!”一名传令兵风驰电掣般的飞奔而来,声音因激动都变了调,“启禀军长,朱千户,杨百户派人回来了!”
朱见沥和杨洪浑身剧震!
“人在何处?速传!”朱见沥急道。
一名浑身血污尘土、手臂缠着血布带的夜不收被带到面前,正是杨虎派回的报信兵。
“如何?可找到公主了?”朱见沥一步上前,紧紧抓住士兵的肩膀,指节发白。
士兵单膝跪地,大声道:“找到了,杨百户在星星峡的废弃驿站找到公主殿下了,殿下只是受了惊吓,但…安然无恙!”
“呼!”朱见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眶发热道:“好!好!好!天佑吾妹,天佑吾妹,杨虎何在?公主现下如何?”
“杨百户正亲自护送殿下回返,驿站遭遇大股悍匪,激战惨烈,已将其全歼,然…折损了九位兄弟。百户恐途中生变,命我等轻骑先行报信,殿下约莫明日午后抵关!”
“好,好一个杨虎,真虎将也,不愧是将门之后!”杨洪亦忍不住击节赞叹,脸上阴霾尽扫,“传令!立刻准备最舒适干净的营房、热水、崭新衣物、精细饮食,军医待命,只待公主一到,即刻诊视。通知全军伙房,今夜犒赏三军,酒肉管够!”
“遵命!”传令兵飞奔而去。
朱见沥心中巨石落地,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亦微……你这丫头……这次真是……” 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紫禁城,乾清宫中。
朱祁镇正埋头于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之中,山东水患、漕运断绝的告急、南直隶河工贪墨的弹劾、还有锦衣卫关于山东三府官员被抄家锁拿的密报……
“废物,一群蛀虫!”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声震殿宇,“运河年年糜费巨万,一场雨便溃决千里,赈灾粮层层盘剥,饿殍盈野,朕的刀,看来还是太钝、太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侯宝战战兢兢奉上参茶:“皇爷息怒,保重龙体啊。徐指挥使办事雷霆万钧,山东定能肃清。赈灾有王老尚书和李大人坐镇,必能稳住……”
就在此刻,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大殿:
“皇爷,天大喜讯,天大喜讯啊,樊忠大将军八百里急报,嘉善公主殿下……找到了,毫发无伤,是被杨虎将军于乱匪刀下救回的!”
“什么?”朱祁镇霍然起身,手中的御窑茶盏“哐当”一声砸在御阶之上,粉碎!
樊忠的奏报非常详尽:接到杨洪急报后如何密令搜寻,杨虎如何星夜兼程,如何在星星峡驿站浴血奋战,力斩群匪救下公主……奏报末尾力证公主虽受惊吓饥渴,然玉体无恙,已由杨虎妥帖护送至铁门关,不日将启程回京!
“好!好!好!”朱祁镇连道三声好,脸上连日积压的阴郁如积雪遇阳,瞬间消融。
“杨虎,又是此子,忠勇可嘉,樊忠调度有方,杨洪处置得力,太子……太子也做得很好。”他激动地在御案前踱着步,那份舐犊情深溢于言表,“侯宝,传旨:重赏樊忠、杨洪、杨虎,所有参与营救的将士,皆厚赐。太子,亦当嘉勉!”
“奴婢领旨!”侯宝喜不自胜,擦着眼泪连忙应下。
朱祁镇高兴的大步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清晨的阳光泼洒而入,照亮了他舒展的眉宇。
女儿平安的消息,如同久旱甘霖,瞬间浇熄了他胸中的焦躁之火。
家宅平安,便是这纷繁国事中最坚实的慰藉。
……
画面转回西域。
一日休整,沐浴更衣,饮下安神汤药,朱亦微的精神总算恢复了几分,那份雍容气度已悄然回归。
太子朱见沥坐在对面,脸色依旧板着,但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所以,你就这般无法无天,仗着东宫令牌,带着玲珑就敢闯这龙潭虎穴?你可知道这一路多少豺狼虎豹?你可知道父皇忧心如焚?你可知道大哥我……”朱见沥越说越气,但看到妹妹低垂着头,纤细的肩膀微微耸动,责备的话终究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唉!你呀,这次若非杨虎拼死……”
“大哥,”朱亦微猛地抬起头,听到那个名字,眼中瞬间燃起灼人的光彩,急切地抓住朱见沥的衣袖,“虎哥他…他伤得重吗?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朱见沥看着妹妹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心中了然,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他无碍,皮外伤罢了。刚处理完阵亡将士的后事,正在帐外候着,你要见他?”
朱亦微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用力点了点头:“嗯…我…我要亲口谢他救命之恩……”
朱见沥深深看了妹妹一眼,无奈的一笑,起身道:“好,我唤他进来。不过亦微,”他语气严肃起来,“记住你的身份,有些事,情非得已,急…不得。”
朱亦微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帐帘掀开,杨虎走了进来。
他已换上一身干净的靛蓝军服常袍,洗去了血污,人看起来精神不少。
他走到距离朱亦微五步之遥处,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恭敬:“末将杨虎,参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那刻意低垂的眼帘,那毕恭毕敬的姿态,瞬间将朱亦微拉回冰冷的现实。
驿站中那个不顾一切护着她、让她心安如山的“小虎哥”,仿佛只是生死边缘的一场梦,眼前只有这个恪守君臣之礼、遥不可及的“杨百户”。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
最终,她只能努力维持着公主的端庄,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杨…杨百户,此番…多亏将军舍命相护,本宫…感激不尽,快起来吧。”
“护卫殿下乃小人的本分,不敢言功。”杨虎起身,依旧垂眸,声音平静无波,“殿下凤体安康,便是天下之福,末将…心愿已足。”
朱见沥见气氛有些不对,于是轻咳一声:“虎子,公主受惊需静养,你也辛苦了,下去好生歇息。明日还要护送亦微返京,责任重大。”
“是!”杨虎如蒙大赦,行礼,转身,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留恋,背影迅速消失在帐帘之后。
看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朱亦微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强撑的坚强轰然倒塌,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
驿站里那短暂的温暖,难道只是绝望中的一场幻觉吗?
朱见沥叹息着揽住妹妹颤抖的肩膀:“傻丫头,君臣有别,这是规矩,也是护着你们两人的屏障。他不是不想,是不能,你…要理解他。”
朱亦微将脸深深埋进哥哥的怀里,无声的哭了起来,哥哥的话她懂,可心头的那份酸涩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