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时断时续，仿佛成了天中渡这段时间永恒的基调。
云舟漂浮在江边，如同一片独立的天地，外面的喧嚣似乎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船上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宁静，仿佛真的时光倒流，回到了上京城那条小巷里的医馆。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透过雨幕照亮江面时，龙桃便会准时起身。
这个习惯她保持了多年，无论是在北疆寒冷，还是在这漂泊的云舟上。
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云舟的厨房比当年医馆那个简陋的小灶台宽敞精致了不知多少倍。
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早餐。
淘米、生火、熬粥，动作娴熟而专注。
易年早年教过她很多东西，医术、修行，甚至包括…厨艺。
虽然易年自己的厨艺仅限于“煮熟能吃”的水平，但龙桃却在这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简单的食材在她手中总能变幻出令人惊喜的味道，火候、调味都恰到好处。
很快，淡淡的米香和几样精致小菜的清香便会弥漫整个船舱，取代了原本清冷的江风和书卷气息。
将饭菜端到客厅的小桌上，龙桃便去轻唤醒年和周晚，如果周晚在船上的话。
这一幕，与当年在医馆时何其相似。
用餐时，周晚依旧是最聒噪的那个，一边狼吞虎咽地称赞龙桃的手艺，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外面的见闻或者他那些计划。
龙桃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吃着，偶尔被周晚逗得实在忍不住，才会冷冷地瞪他一眼，吐出几句不带脏字却能把人噎死的冷言冷语。
周晚则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仿佛挨骂是什么享受一般。
易年则慢条斯理地吃着，听着他们斗嘴，嘴角偶尔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饭后，龙桃收拾清洗完毕，便会像易年一样，找一处安静的角落，捧着一本书静静看着。
看的书很杂，有时是妖族古籍，有时是人族经典，有时甚至是易年推荐给她的一些杂记游记。
龙桃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半天都不带动一下地方，那份沉静与专注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
只有偶尔抬起眼，望向窗外江南方向时，那双深邃的龙瞳中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思绪。
周晚则像是多了几根骨头的泥鳅，根本闲不住。
有时他会跑下船去，以“监工”的名义在庞大的工地里四处乱窜，或者去找相熟的将领喝酒吹牛。
有时则会赖在船上，变着法地打扰看书的龙桃和易年，不是问些无聊的问题，就是分享些道听途说的八卦趣闻。
大部分时间，他都会讨来龙桃的冷眼和易年无奈的白眼，但乐此不疲。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失而复得的、属于“医馆”的轻松氛围。
云舟上的日子，就在这细雨、书香、饭菜香以及周晚时不时的插科打诨中平静地流淌着。
那份难得的宁静与温馨，确实让人恍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段虽然糟心却简单快乐的时光。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
几天后，这份医馆的怀旧氛围，因为另一个人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完整，也更加意味深长。
那是一个雨势稍歇的午后，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一道温和却坚定的气息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云舟之下。
脚步声轻轻响起，踏上舷梯。
来人出现在甲板入口时，仿佛带来了一缕穿透乌云的阳光。
依旧是一个大光头，在朦胧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面容英俊，眉目慈悲，宝相庄严，嘴角天然带着一抹令人心安的笑意。
穿着一身简单的僧袍，却洗得极为干净，身上仿佛不染尘埃。
周身散发着一股宁静、祥和、悲悯的气息，让人见之便心生好感。
正是仓嘉。
仓嘉双手合十，对着闻声从书中抬起头的易年微微躬身，声音温和清朗，如同春风拂过耳畔：
“易兄弟，好久不见。”
易年看到是他，眼中也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劳易兄弟挂心…”
仓嘉微笑着回应，目光又转向闻声从厨房走出的龙桃和从房间里窜出来的周晚，一一颔首致意，
“龙桃姑娘，周晚兄。”
礼节周到而自然，没有丝毫做作，让人如沐春风。
周晚上前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仓嘉现在身份尊贵，但周晚显然没把这当回事。
“小和尚，你怎么才来？上次你就来得最晚，这次又是！是不是又一路走一路给人看病讲经去了？”
仓嘉也不恼，只是温和笑道：
“众生皆苦，能渡一分是一分。路上确实遇到些事情，耽搁了些时日…”
易年请仓嘉坐下，龙桃默默地重新沏了壶热茶送来。
看着仓嘉，易年开口问道：
“西荒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虽然通过周晚的情报系统对西荒有所了解，但总没仓嘉来的准确。
仓嘉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神色平和地回答道：
“多谢易兄弟关心，西荒正在慢慢变好，战乱逐渐平息，各部族在布达的引领下，开始愿意坐下来谈判、合作，而非无止境地征战，虽然依旧有许多困难，许多积怨需要时间化解，但和平的曙光已经显现，恢复繁荣或许真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所说的，与周晚掌握的北祁情报大致吻合。
西荒那片混乱了太久的大地，确实正在这位身负神明传承心怀慈悲的皇子努力下，走向一条全新的、充满希望的道路。
易年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看着仓嘉，忽然笑了笑：“当初在医馆，你便是最后一个来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这习惯还是没改…”
仓嘉闻言，也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一丝怀念和些许不好意思：
“缘法如此，强求不得，该来时，自然就来了…”
既然来了，仓嘉便也很自然地在云舟上住了下来。
空房间还有很多，随意选了一间，简单安置了一下随身那少得可怜的行李。
几件换洗衣物，几卷佛经，和当初到青山的时候一样。
仓嘉在船上的生活极其规律，每日清晨会在甲板上面对东方打坐诵经，无论风雨。
柔和而纯正的佛光在周身隐隐流转，仿佛能驱散周围的阴霾与湿气，带来一片小小的祥和净土。
其余时间，或是安静地阅读佛经，或是与易年探讨一些修行与佛法的问题，或是听着周晚插科打诨，偶尔温和地回应几句。
虽然他曾为了追寻心中的“真经”而毅然修佛，后来又为了守护西荒的和平而不得不再次拿起剑，成为了“佛剑双修”的奇特存在。
但深植于骨子里的习惯和对佛法的敬仰并未改变。
他的体内依旧充满了精纯而温暖的佛光，那是力量的源泉，也是慈悲心性的体现。
仓嘉的到来，让云舟上的医馆阵容几乎完全重现。
易年、周晚、龙桃、仓嘉…
当年那几个因为各种原因聚集在小小医馆里的年轻人，如今都已成长为能独当一面、影响一方局势的大人物。
却又在这离江的云舟之上，短暂地找回了几分曾经的影子。
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脚下的云舟也并非真正的避风港。
这份宁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又值得珍惜的间隙。
雨，依旧下着。
云舟载着旧日的情谊与如今的各怀心事，在江心轻轻摇曳。
云舟上的怀旧氛围，因为仓嘉的到来而趋于完整，但这份“完整”似乎还欠缺一点什么。
很快，那份欠缺的“热闹”便自己找上门来了。
消息灵通的剑十一不知从哪儿听说周晚整天泡在云舟上，立马就坐不住了。
刚刚稳固了归墟境的修为，正愁没人分享他的喜悦，再加上和周晚那铁磁的关系，当下便屁颠屁颠地寻了过来。
“大哥！大哥！你来了也不先去找我，躲在这儿享清闲是吧！”
人未到，声先至。
剑十一的声音穿透雨幕，老远就传了过来。
下一刻，便如同一道剑光般嗖地落在了甲板上，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脸上洋溢着灿烂又欠揍的笑容，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周晚。
周晚正和仓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听到声音，立马跳了起来，迎上去对着剑十一的胸口就是一拳：
“好你个剑十一，听说你破境了？可以啊！这回可牛气大了！”
“那是！”
剑十一得意地一扬下巴，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一拳，反而亲热地搂住周晚的肩膀：
“大哥，怎么样？羡慕吧？要不要小弟教你两招？”
他这声“大哥”叫得自然无比，充满了信服和亲近，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修为大进而有丝毫改变。
当年拜把子时他就认了周晚为兄，这份心至今未变。
“滚蛋！小爷我用你教？”
周晚笑骂着，但脸上那份受用显而易见。
两人立刻闹作一团，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上京城无法无天、惹是生非的日子。
他们两人的交情，那是实打实打出来的。
当年一见如故，臭味相投，剑十一更是对周晚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和某些方面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直接就在医馆认了周晚做大哥。
这份情谊，从未因为如今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有丝毫褪色。
剑十一的到来，立刻让云舟上的分贝提高了好几个等级。
本就是跳脱活泼的性子，和周晚这个混世魔王凑在一起，简直是干柴遇烈火，闹腾得不行。
两人不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交流着各自遇到的趣事和听到的八卦，就是互相吹嘘炫耀最近的进步和“丰功伟绩”。
剑十一还时不时以“小弟”的姿态向“大哥”请教些馊主意，弄得温和的小和尚哭笑不得。
而这份热闹在两人弄来几坛好酒，喝得酩酊大醉之时，达到了顶峰。
“大哥…我跟你说…嗝…当时那一剑…真是…惊天动地…鬼神皆惊…”
剑十一抱着酒坛，舌头都有些打结，还在那比划着他那“绝世一剑”，还不忘先喊一声大哥。
“那也是大哥我演技完美，才有那场巅峰对决…”
易年听着，无奈的笑了笑。
也不知这两个家伙怎么想的，都是归墟强者了，还在讨论当初凝神境界的假赛。
龙桃通常会在他们开始闹腾的时候就默默退回自己房间看书，或者去厨房研究新菜式，眼不见为净。
仓嘉则多是无奈地笑着，一边念着静心咒，一边还得留意着这两个醉鬼别一不小心掉江里去。
易年大多时候依旧靠在他的躺椅里，看着书。
对于甲板上的喧闹并不制止，只是偶尔从书页中抬起眼，看着剑十一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周晚，两人勾肩搭背、胡吹海侃的滑稽模样。
看着仓嘉一脸无奈又温和地照顾着两人，看着龙桃虽然表面嫌弃却还是会默默给他们准备醒酒汤…
每在这时，嘴角便会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这样的场景熟悉又温暖，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驱散了云舟上常年的孤寂。
然而，看着眼前这几乎重现的医馆景象，看着这四个曾经在医馆里留下无数回忆的伙伴，易年那浅浅的笑容中，却不可抑制地多了一分深沉的思念。
目光会偶尔飘向远方，越过喧闹的甲板，越过茫茫的江面，投向那未知的方向。
还差一个人。
如果…
如果七夏回来了…
那么，当初挤在医馆那方小小天地里的六个人，便真的凑齐了。
那该有多好。
想象中的画面越是美好，心中的那份空缺就越是明显，那份思念就越是刻骨。
笑了笑，将那份思念悄然压下心底，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之上。
只是看了许久，都不曾再翻过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