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傻子…\"
赵勇突然含糊地叫了两声。
易年脚步一顿,低头看去,却发现赵勇仍闭着眼,只是梦呓。
\"小傻子…赶紧起了…去吃饭…\"
赵勇咕哝着,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拍了拍易年的背,就像当年叫醒自己起床那般。
易年的喉咙突然发紧。
沉默片刻,才继续迈步向前。
营房依旧是从前那排低矮的屋子,只是木板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屋檐下挂着尖锐的冰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易年轻车熟路地找到最靠边的那间,那是他和赵勇还有孙大力曾经同住的屋子。
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混合着霉味和木香,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屋内冷得像冰窖,两张木床上铺着薄薄的草席,上面盖着一层粗布被褥,冻得发硬。
易年将赵勇放在靠窗的那张床上,那是赵勇当年的位置。
月光透过窗棂,在赵勇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出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升腾。
才几年时间,没想到他竟有几分老了。
屋中还有柴火,点起炉子,火光照亮了小屋。
一会儿功夫,温度升了起来。
易年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另一张床,那是他曾经的铺位。
床板依旧硬实,伸手抚过床头的木板,那里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是他当年无聊时刻下的歪歪扭扭的线条。
指尖触碰那些痕迹时,寒气渗入皮肤,却仿佛能感受到几年前那个懵懂少年的温度。
\"唔…杀!\"
赵勇突然在梦中大喊一声,震得窗棂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翻了个身,被子被踢到地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御南军…顶住…\"。
易年摇头失笑,弯腰拾起被子,轻轻盖回赵勇身上。
南昭局势动荡,御南军作为边境主力,压力可想而知。
赵勇即使在梦里,也放不下肩上的担子。
掖被角时,易年的手突然停在半空。
他想起从前,自己傻乎乎的时候,常常半夜被赵勇的梦话惊醒。
那时他不懂事,只知道赵勇吵得自己睡不着,就会用指头弹赵勇的脑门。
\"啪\"的一声,赵勇就会迷迷糊糊地安静下来,翻个身继续睡,第二天醒来还纳闷头上怎么多了个包。
想到这里,易年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看着赵勇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沧桑的脸,中指微微曲起,悬在赵勇额头前,却迟迟没有弹下去。
\"算了,让你睡个好觉吧…\"
他轻声道,收回了手。
给赵勇盖好被子后,易年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
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银霜。
角落里,一只冻僵的蜘蛛挂在残破的网上,冰晶覆在蛛丝上,闪闪发亮。
衣柜门半开着,里面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冬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小桌上放着一个缺口的陶碗,碗底的水早已结冰,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易年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闭上眼睛,他仿佛能听到以前的声音,赵勇的呼噜声,孙大力的呼唤。
窗外北风的呼啸,远处哨兵踩雪的咯吱声…
那些简单而纯粹的日子,就像指间流过的寒气,再也抓不住了。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
易年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的空床上,那里本该睡着孙大力。
那个憨厚的壮汉总是最早起床,轻手轻脚地穿衣,生怕吵醒别人。
却总是不小心碰到东西,把大家都惊醒。
\"砰!\"
记忆中的声音如此清晰,易年几乎要以为孙大力真的又打翻了什么。
但屋内只有赵勇的鼾声在回荡,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树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
易年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
回头看了眼熟睡的赵勇,才轻轻带上门。
来到饭堂,又把其余几人分别送回了房间。
夜已深,营地一片寂静。
月光惨白,照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上,积雪反射出冷冽的银光。
兵器架上的长矛覆了一层薄雪,投下细长的影子,像一排沉默的守卫。
远处的哨塔上,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守夜的士兵裹紧棉衣,不停地跺脚取暖。
易年缓步走在积雪覆盖的石板路上,脚步声被松软的雪吸收,只留下浅浅的脚印。
来到演武场中央,月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
夜风如刀,割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仰头望天,星河璀璨,与几年前一般无二,只是更加清冷。
\"易大人?\"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易年转身,看到一个瘦小的新兵正紧张地站在不远处。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脸上冻得通红,身上的冬装显得过于宽大,袖口和裤脚都卷了好几层。
手里拿着一杆长枪,枪尖已经结了一层薄霜,显然是在雪地里练了很久。
\"这么晚还不睡?\"
易年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回大人,我…我白天考核没过…\"
少年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王教头说再练不好,就把我调到炊事班去…\"
月光下,易年看到少年手上满是冻疮,有的已经裂开,渗出血丝。
\"枪给我…\"
易年伸出手。
少年惶恐地将长枪递上。
易年接过,在手中掂了掂,突然一个转身,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震落枪身上的积雪。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行云流水,每一个姿势都精准到位,仿佛与长枪融为一体。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呼出的白气在眼前缭绕。
\"看清楚了?\"
易年收势,将长枪递回去,\"手腕要松,腰要稳,力从地起…\"
少年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谢大人!\"
易年看着少年笨拙地模仿自己的动作,月光下的身影单薄却倔强。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这样的少年。
他们也曾这样在雪地里苦练,然后一个个走向战场,有的回来了,有的永远留在了远方。
\"你叫什么名字?\"
易年问。
\"回大人,我叫林小树。\"
少年挺直腰板回答,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抖。
\"好好练,但别太拼命…\"
易年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手上的伤记得找医官处理。\"
少年感激地点头,又练了一会儿才行礼离开。
看着林小树离去,少年的背影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渐渐被黑暗吞没。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易年呼出一口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很轻,但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显然是刻意控制着力道。
易年没有回头,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醒了?\"
他问道,声音平静。
\"醒了。\"
身后的人回答,同样简短。
易年这才转过身,看向来人。
张守常站在三步之外,身上披着一件旧棉袄,呼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
他的眼睛很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显然已经用元力化解了酒劲儿。
这位曾经的营头,如今的校尉,即使在寒冬深夜,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铁枪。
二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再说话。
夜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在二人之间打着旋儿。
远处的哨塔上,火把在风中摇曳,火光忽明忽暗。
最终,易年笑了笑,没有说话。
张守常也笑了笑,同样没有说话。
默契得像是回到了几年前。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积雪,走向校场边缘的一块大石头。
那是当年易年失忆变成傻子后,常常坐着发呆的地方。
石头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在月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光泽。
易年伸手拂去石头上的积雪,触手冰凉。
先坐了下来,张守常随后坐在他旁边。
二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谁都没有靠得太近,却也谁都没有离得太远。
远处,漆黑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几颗寒星点缀其间,冷得发颤。
\"妖族可怕吗?\"
张守常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易年没有立即回答。
抬头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的黑暗,直达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北疆战场。
半晌,他才缓缓点头:
\"可怕…\"
张守常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在面前凝成一片雾:
\"你这般强者都觉得可怕吗?\"
易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头表面,触感细腻:
\"会死很多人。\"
这句话像一块冰,重重砸在二人之间的积雪上。
张守常沉默了。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群山,那里是南屿的方向,妖族的大本营。
半晌,他才缓缓道:
\"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声音很轻,却透着深深的疲惫。
易年侧头看了他一眼。
月光下,张守常的侧脸棱角分明,皱纹比几年前深了许多,像刀刻的一般。
他的眼睛依旧锐利,但眼底却藏着易年从未见过的忧虑。
\"总会变好的…\"
易年说道,声音平静,却没什么说服力。
……